《少林拳术秘诀》曰:“佛门只有慈悲度世,未闻练习伤人之技术者。世俗动辄以技击卫身为口头碑,其实朝夕动跃间,总不能离却袭击他人之念。此念一起,即是意孽。意孽生,而魔障集。是乃与佛氏悲智交修之旨大相违背。”
对习练太极拳者,此语乃当头棒喝。
廖雨兵在《太极拳理传真》一书中曰:“不去一个‘打’念,武术不惟无益于身,反而有可能以武害身;自害者,耗气伤骨,阳气速,阴气迟,气机失衡……;他害者,打斗不休,怨怨相报,既无益于已,亦有害于人,……‘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为免纠缠,高手只愿深自韬晦,秘不传艺,假艺倒日见流行。”
“‘打’之念不去,东方内家武术将永远不能作为人类杰出的哲学文化创造,进入和丰富人类的精神存在,永远不能作为一门从实践到理论都成熟的生命进化工程技术,广施泽雨,造福人类。”
日本哲学家汤浅泰雄说:“自古以来,东方武术始终被看作是冥思的一种外在活动形式。”
太极拳是东方文化、东方武术之精华,是一项生命自控系统工程,可练、可养、可用、可长寿,有一口气在,就可以习练不辍。行以正道,假于时日,太极拳功完全可以使人的生命得以善终。死亡,就能成为一个没有痛苦的自然物质转化过程。来于尘土,归于尘土。
争强好胜,好勇斗狠,是习练太极拳功之一大忌。
太极拳集武术、健身、长寿于一体,集东方哲学文化、中医吐纳牵引、内气按摩、冥想气功、体能力学于一体,博大精深,宏微兼及,决非三言两语所能尽其理,更非朝闻道,入夕就可一蹴而就,成其业而毕其功者也。不少习练太极拳者,急于推手,勇于争胜,歪理当家,拙力挂帅,这就不是太极拳,不过是运动手足,摆出拳架来自欺欺人罢了。
太极拳是内家武术。武术,当然就有博击之道,有胜负之理。以太极拳之柔软轻灵及其健身的效果,把太极拳只定格为一种特殊的保健体操,而自绝于武术之林,是一种误解。以自身有缺陷的方法与体验,去习练太极拳,终身不得太极真谛,只得徒具武功虚名的花架子,更是历史的误会。
太极拳虽以盘架子为重,以行掌居多,但它是武术,或曰武功。得其正道而入其门,便能进入一个无比精深、无比广阔的武功天地。然而,入太极拳武功之门,却又极难。李雅轩引拳论云:“非有夙慧,不能悟也”,即此之谓。
“夙慧”二字,不是指天生的绝顶聪明,而是说能动脑子;是说,于习练太极拳的全过程中,时时处处“默识揣摩”,始终以“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的最小的力,盘架子,练拳式,意引气行,大松大软,举动周身俱能轻灵。凡《太极拳论》、《十三势行功心解》等经典书籍中述及的每一句话,习练太极拳者皆能入脑经心,付之于行。内则一心,外则一身。内外身心合一,便是正途。内外整体相合,各个内外部位,不谋而合,进而得其内部能量之存蓄,得其自然天成,便是佳境。
有阴阳平衡、虚实转化,太极拳功就可能自然天成。
太极拳泰斗李雅轩曰:“用功的要点是依规矩练架子,从中慢慢体会。架子有了体会,一切推手发劲等等,稍加指点,就可了解。否则一切都是白费。一切篡等越级冒进的想法,都是徒劳的。架子是本,要松软舒适地练架子,最为要紧。”此言极是。
太极拳盘架子,是基础。方法正确,程序顺当,大松大软,内气充盈,如此大约要练上四、五年,才能在兼及练体之同时,主要侧重于练气、练神。
《太极拳理传真》一书里的《尾声》曰:“先验类潜能的丰富(体力、全部肌肉纤维),若以同一方向共同施力,可产生2500吨力量。”
此说确否,姑且不论。立此存照,可作参考。不过,“共同施力”这四个字,则和《太极拳论》说的“周身一家”,“其根在脚,发于腿,主宰于腰,形于手指。由脚而腿而腰,总须完整一气,向前退后,乃能得机得势。有不得机得势处,身便散乱,其病必于腰腿求之。上下前后左右皆然。凡此皆是意,不在外面”诸语,隐隐然不谋而合。
太极拳是武术。自习练此拳始,就应该是内外并修,阴阳兼顾,能量存储,功力积蓄。“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武术中,惟太极拳能达到此境界。不仅如此,文中有武,武中有文,张中有弛,弛中有张,虚中存实,实中有虚,动中有静,静中有动,极坚刚中含极柔软,极柔软中蓄极坚刚;所谓:“处处总此一阴阳”。此乃太极拳独一无二之特性。
这种“处处总此一阴阳”的习练,难度诚然极大,时日更非短暂,如无明师指点,又缺少默识揣摩的功夫,施施然独行其是,那就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和太极真传可就擦肩而过了。
古人重良师益友,所谓“礼失而求诸野”。太极拳因其自在、自为的繁复艰难,甫缺良师,则益友之切磋,恐万万不可或缺者也。前贤之太极拳拳谱、拳论,以及后来之佼佼者、有心人的文字论述,对于大伙儿切磋交流,恐怕还能算是有所依据,大有裨益的。
太极拳是拳,也是功。内功者,“惟内之是求”之谓也。
内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自身的体察默识,间或有偏颇之处,在所难免,恐亦在师友之间多相切磋为宜。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否则,“学拳不学功,到老一场空”,时日既逝,徒呼负负而已矣。
拳是外形,功是内悟。“双重则滞”是太极拳告诫习拳者的箴言。李雅轩以为,双沉与双重不同,却是可以细细体察的。张义敬著《太极拳理传真》称,李雅轩师“在拳架上作了少量的改进”,其二为:“扇通背接翻身撤身锤之间,他改用骑马桩作为两式的衔接动作”。此骑马桩,可能被学拳者认作“双沉”之显例;有误。
李雅轩创为太极拳一式之骑马桩,与武学传统中之骑马桩颇为相异。因为阴阳、轻重、虚实,始终未须臾离弃太极拳也。此骑马桩,还是“单沉”,双足还是有虚实转换。此时此式的单“沉”,有别于李雅轩在道理上阐述的“双沉”。此差别至为重要。
左脚或右脚渐虚而实,膝之曲,几乎不用任何力,甚至最小的力,而是体练“沉”劲。“沉”为内气下沉丹田,全身(整体)随之而自然下沉之谓。“发劲须沉著松净”一句中的“沉著”二字,意义非同小可。劲沉脚底,与地相通,下沉带腰转动,有螺旋入地三尺之势,完全无须另一足虚步蹬劲。李雅轩十分重视沉劲。他说:“练拳以沉劲为主,不可着意前推”,就是这个意思。
盘架子主练沉劲,得须贯串始终。这就是武术内功之始。须有良师指导、益友切磋,才能渐见其功。
从良师学太极,神似比形似更重要。陈、杨、吴、武、孙五式太极拳,皆源自陈家沟。其后各以体用之异,而衍成五式相异之太极拳门派。五式太极拳之拳理,则应归结为一。
简化太极拳只有二十四式。二十四式拳练一遍,未免偏少。说道是:练过太极拳,夏天微微沁汗,冬日周身皆暖,只用二十四式拳练上一遍、两遍,那恐怕都是做不到的。至于骨节作响,唾液满口,就更无可能了。说来道去,这二十四式太极拳,恐怕还是可以遵循拳理,重复上四次或五次的。
以意引全身骨节伸展,如伸懒腰,如打呵欠,继而自然回缩,难。但须如此,才能有气之鼓荡,才能有节节贯串。此中意味,还须明师指引,益友切磋。惟如此,才能练气“收敛入骨”、“行气如九曲珠,无往不利”,才能日积月累,“运劲如百炼钢,无坚不摧。”得此沉劲,塌肩、垂肘、顶劲、拔背自然可得。快慢转腰、换步、开合、起伏……有益友在,亦可洞见。
在如此这般“以武会友”的四、五年中,盘架子的基础,才能筑得宽、建得深、打得牢,然后方能言推手。
推手以定步始,练手、臂、肘、身的灵敏感应,而以单手或双手起步。两人推手,拙力为其歧途,姑且不论,若彼此功夫水平相差太大,次次被“打出”老远,弱者恐亦难有所得。练推手,得须以武会友,得须双方以极慢动作始,互相协调、转化,练听劲,练不丢不顶,才有灵敏、能力、习惯之培育和积聚。高手宜“喂招”助人,初学者须加强“默识揣摩”。虽然李雅轩曾经说过:“用功的要点是依规矩练架子,从中慢慢体会”,但定步推手,却是两人拳与功相接触之始,学粘劲、化劲为重,不丢不顶,引进落空,全以触觉感应入脑为主,迅速察觉对方身躯重心的缺陷处,找准借力的切入点,由大脑指令大松大软之肢体周身一家,粘化拿发,才能切中要害,恰到好处,进而达到“人不知我,我独知人”的阶及神明的武功水平,没有功力相若的两人对练,没有功夫高的拳家为初学者有意“喂招”,则是万万不行的。
彼此功夫深,推手就不用定步或定式,而重在相互找劲,谓之“散推”;如辅以自由自在的移身变步,概无定式,即为“散手”。拳家须待以正道盘架子四、五年,定式推手二、三年后,求功力相当的对手,才宜于练“散推”、“散手”。
杨式太极拳倡慢柔习静,“一举动周身俱要轻灵”,如此,柔何能克刚,慢何能御快?其力又从何生,如何用乎?这都要两人、或多人抛砖引玉、取长补短,所得相与共,疑义相与析也。
《太极拳论》曰:“动急则急应,动缓则缓随”,说得很明白,在散手或实用过程中,动作是有急有缓的。双方都是“舍已从人”。李雅轩能以“冷劲”,突然将对手打出数丈以外,亦有其疾如闪电的动作速度在。杨式太极拳之慢与匀,求练大松大软,是盘架子的要点之一,但并非处处时时永远是慢。以杨式太极拳架练大松大软,进而得其着熟懂劲、阶及神明的功夫,至少要四五年甚至更长时间。如此可求得太极拳之真传。得真传而渐臻精通,则还必须遵照陈式太极拳每日慢练、快练各一遍或数遍之方法,以杨式太极拳架,慢练极慢,快练极快,日积月累,水到渠成,快慢随意,熟极而流,如此才能达到“动急则急应”所需要的拳功速度。
李雅轩引老论之“发劲须沉着松净”一语曰:“在发劲时,必须要松、要沉,并且还要松得纯粹,松得干净,不留有丝毫拙力在筋骨肌肉之间束缚着。否则就未松静,就发不出松沉软弹的灵脆劲去。身体要没有拘滞之力了,松得净了,这样子才能随着神、气、意灵活动作。如身体各部未能松得净,那意识神气就指挥不出灵脆的动作来,就打不出迅雷不及掩耳、惊心动魄的劲来。只是凭着肌肉、筋骨的伸缩动作,那是绝对不够快的。”
这段话,讲透了慢与快,柔和钢的关系。可见,即使是力主松软匀慢的杨式太极拳,没有、也不可能绝然弃绝“快”。
以区区在下的浅见,练杨式太极拳已臻大松大软、沉着松净之境界后,即可仿陈式太极拳,每日一遍慢,一遍快,或慢而突快,或快而突慢。日日如此,年年如此,可得其大要。但必须始终大松大软,意守丹田。
习练太极拳如假以四、五年以上时间慢练而成积习,转为快练,则必须渐进,不可急功而生拙力。如此约一年或两年,则极慢与极快的盘架子,才能同日兼练之。
在呼气沉身之动作之末,亦可加速。并以快速动作回掌收拳。这样盘一趟架子,就可能间中有快速的动作出现。这种快速动作,不以力求,而必须是沉劲自然而然表现于外部的一种拳势。
拳势快慢,皆以意识神气导之。快到极处,就得高加速度。质量、高加速度相结合,便是功力。
杨澄甫所著的《太极拳体用全书》,每拳式皆虚拟敌之进击动作,而以定式对应之。此书此理之博大精深,自不待言,但对手之动作,实乃变化多端;习拳者对付所谓之敌手,以招应之,当然可以有定式,但尚须有变招,还须有续招。“敌必应手而跌”、“敌人未有不应手而倒”,要看定式用得是否恰如其分,或者定式之变,变得是否得当。“速将右手腕向外翻出”、“速用两手心按其肘及腕部”……等动作之“速”,有多快,在极快之动作中,又有多少“轻灵劲”、“虚无劲”粘边黏随,“引进”即出,都要细心体察。如何将拳势与“速度”、“沉劲”所发出的能量相结合,如何发出迅雷不及掩耳的劲来……凡此种种,皆需良师之指引、益友之切磋。
有心于太极拳武功真功夫者,每日须按老拳谱盘架子,练四小时以上;四、五年内,时时、处处默识揣摩,才能存功夫,长功夫。
惜乎常人极少可能得如此长久时间练拳耳。
杨澄甫《太极拳练习谈》曰:“练习时间,每日起床后两遍,若晨起无暇,则睡前两遍,一日之中,应练七八次,至少晨昏各一遍……”如以每遍半小时计,八次为四小时,这就是存功夫,长功夫最起码、最少的时间。“至少晨昏各一遍”,恐怕只能得健身长寿之利耳。
李雅轩曰:太极拳“如只在疗养疾病这一方面作想,而不钻研它的技术方面的作用,那就名不符实,无武术之可言,脱离了根本了”。
循老谱真传,坐论起行,时时、处处“惟内之是求”,至为艰难,坚持不懈则尤难。凡此种种,皆需良师之指引、益友之切磋。
以对手为敌,争强好胜,不如以对手为友,揣摩探微。
此即“以武会友”之义的缘起是也。
几百年来学太极拳而能练得真功夫者,虽是凤毛麟角,但“以武会友”之益,却能得太极拳之真,得双赢多赢,胡不为之乎?
注:本文已发表在《武林》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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