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仲浩群
“天龙八部”这个词儿出自佛经,指的是以“天”、“龙”为首,性情各异,拥有神通的八种佛教护法神,佛经中,当佛向诸菩萨等说法时,常有“天龙八部”参与听法:创作小说时,金庸先生把“天龙八部”一词借用过来,不仅以其象征现世中的一些人,也为了从佛学角度,深入表现“破孽化痴”的主题以警示世人。
一、慈悲善良
在《天龙八部》一书中,萧峰、段誉、虚竹三人可谓三足鼎立,但萧峰的命运却与段誉、虚竹迥然不同,萧峰以悲壮惨烈的方式告别了多灾多难的人世,其生命形式充斥着浓浓的悲剧氛围,可段誉、虚竹的人生却明显具有和谐欢畅的喜剧色彩。段誉出生在大理,从小时候起,镇南王段正淳便逼他修炼武功,可他对修炼武功提不起兴致,他觉得一个人练了武功,免不了要打打杀杀的,这就有违佛家慈悲为怀的宗旨。为了从苦闷中解脱出来,也为了追求美好的新生活,段誉毅然离开家,走进了江湖世界。
段誉为人朴实真诚,只是,他有点书呆子气,喜欢引经据典地与人分辨是非。闯荡江湖时,段誉虽然连遭凶险,可每次凶险带给他的往往是意想不到的收获,以至于不想修炼武功的他居然精通了数种神奇的武功,并得到多个姑娘的青睐。段誉慈悲善良,宽以待人,不论别人怎样对待自己,即便十分粗暴,他也能处之泰然,并给予充分谅解。当自己处于不利局面时,他也能随遇而安,始终不失其豁达乐观的人生态度。随着故事的展开,段誉越来越呈现出至情至性的一面,段誉可谓金庸武侠小说中的情痴情种,像贾宝玉一样到处留情,见一个爱一个,其中又对王语嫣情有独钟。段誉把心上人的幸福放在自己的爱欲之上,达到了感天动地的情圣境界。
与段誉相仿佛,虚竹同样有点呆气,除了惯于喃喃念经外,虚竹还时不时地以佛理晓谕、劝诫他人。虚竹一生命运的改变是从其无意之间破了珍珑棋局开始的,高人苏星河代师传艺,摆下珍珑棋局,天下英才聚在一起,试图破解这一千古绝唱的棋局,不料,却个个败下阵来:一向恃才傲物、自命不凡的慕容复绝望到想拔剑自杀,就连天下第一恶人段延庆也陷于危境:当局者非痴即迷,既参不透生死,也看不穿得失,为了拯救段延庆,虚竹情急之下,从棋盒中随便取了一枚白子放在棋盘上,结果,歪打正着,白棋一方自杀了一大片,反倒绝处逢生,大获全胜。虚竹之破解珍珑,并非从围棋上着眼,而是为了救人。结果在围棋的棋枰上和救人的现场中,都是在无意之中——置之死地而后生。
倘若虚竹没有慈悲之心,没有强烈的救人的冲动,自然就不会有后面发生的一切。现场的观者多矣,就是少林和尚也有不少,唯有虚竹大发慈悲,舍身救人,不着意于生死,本身就是那个珍珑的根本奥妙和破解它的根本途径。虚竹原本无意破解棋局,却巧破棋局,有小和尚虚竹无心插柳,却功成名就,写出了金庸对这世间人生求不得、不可求,只有破除法、我两执,以达无我的真谛。虚竹原本只想当一个遵守戒律的好和尚,可是,世事无常,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下,他却成了不折不扣的破戒和尚,不但吃了肉,喝了酒,还亲近了女色。破了色戒的虚竹,悲愤之极,连命都不想要了,猛地纵起身,用头撞向坚冰,幸好这次自杀,他只是受了点皮肉之苦而已,等他想到自杀乃佛门大戒时,只好放弃轻生的想法,后来的虚竹也像段誉似的,越来越显示出至情至性的一面,他一边自怨自艾,一边情不自禁地回味那些温柔旖旎之事,但虚竹并未沉湎在温柔乡里不可自拔,他甘愿放弃“灵鹫宫主”的荣华,决意返回少林寺受罚,并渴望自己再次成为踏实修行的好和尚,只不过少林寺最后开除了他,他的想法也就无法实现了,可他对佛法虔诚追求的态度还是令人由衷地佩服。
段誉、虚竹历经人世间贪嗔痴的磨炼,非但没有沉沦下去,还越发成熟起来,他们的人生道路越走越顺,其奇遇接踵而至不说,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他们竟能轻而易举地得到。段誉、虚竹从小接受佛法的熏陶,他们不仅天性慈悲善良,而且拥有完美人格,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人们倘能像段誉、虚竹那么真诚善良,踏踏实实做人,也就更容易摆脱人生道路上的种种障碍,获得幸福美满的人生了。
二、冤孽与责任
在《天龙八部》中,金庸先生不仅对人类善恶本性进行了揭示,还写出了世人面对“人生八苦”时的种种表现。佛家认为人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求不得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五阴炽盛苦。无论是平常人还是英雄豪杰都要面对“人生八苦”,小说中,经受“爱别离苦”最深的除了萧峰,就是段正淳,萧峰苦苦思念的是为其误杀的阿朱,而段正淳痛苦的是其情人们之被杀。
段正淳是大理镇南王,他长得相貌堂堂,却生性风流,秦红棉、甘宝宝、阮星竹、王夫人、康敏都是他的情人。段正淳尽管对每个女子都付出了真心,但他见一个爱一个,滥情的结果给他带来无尽的烦恼:为了争宠,众女子相互间拼杀打斗,争闹不休,妻子刀白风气他到处拈花惹草,便瞒着他与段延庆私通,生下段誉,而这无数的冤孽却皆因段正淳用情不专而起。
小说中,段正淳因众情人被慕容复所杀,悲愤难当之际,只得自杀而死。挥剑自杀前,段正淳袒露心声说,那几个女子都是他的心肝宝贝,他就像爱妻子那样爱她们。段正淳为情而生,为情而死,当其心爱的女人活着时,他有活下去的理由,而当她们被杀时,他就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段正淳这个角色警示世人一定要善待人生,人有选择爱的自由,然而,人也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起责任;爱情具有排他性,爱得专一,才有可能避免发生段正淳式的悲剧。
玄慈是少林寺方丈,雁门关一战,他是“带头大哥”,他亲自率领一部分中原豪杰对付萧远山一家,致使好多武林高手死于非命。身为出家人,又贵为少林寺方丈,玄慈竟然与叶二娘私通,犯了色戒不说,还致使叶二娘怀孕,生下儿子虚竹。人非完人,犯下错误在所难免,然而,如何对待自己的过错,这是玄慈必须面对的问题。当萧峰排除万难,执意追查“带头大哥”,从而把江湖闹得沸沸扬扬时,身为“带头大哥”的玄慈始终没有站出来,任由那些曾与其并肩作战过的武林同道为了守住其“带头大哥”的秘密而无辜丧命。除此之外,玄慈对叶二娘和虚竹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他并没对叶二娘和虚竹做过什么。由于虚竹被人偷走,玄慈又没给叶二娘应有的关心爱护,叶二娘变得穷凶极恶,变本加厉地杀戮幼童,到此时,玄慈仍然没有站出来制止叶二娘的暴行。为了保住自己的虚名,玄慈不敢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他既没为中原武林负责,也没对叶二娘负责。该承认的不承认,该承担的不承担,身为少林寺方丈的玄慈是无法向世人交代的。正因为这样,当一切真相大白之时,玄慈受过杖刑后,只好自绝经脉而死。玄慈选择自绝经脉的方式离开人世,莫非是受到良心谴责之故7玄慈这个角色警示世人,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应当严于律己,另外,做人要光明磊落,要勇于承担责任。
三、回头是岸
在《天龙八部》中,金庸借慕容博、鸠摩智最后的幡然悔悟,警示世人须弃恶扬善,解脱烦恼,开悟智慧。慕容博是鲜卑帝王后裔,他一心只想“复国”,为了实现其“复国梦”,慕容博不惜把江湖搅得天翻地覆。小说中的许多悲剧都是由慕容博导演出来的,他为了挑起辽国与大宋之间的战火,便无中生有地捏造事实,假传讯息,促使少林寺方丈玄慈率领一部分中原豪杰远赴边关,合力剿杀萧远山,致使多名中原武林人士丧生,而萧远山一家也因此遭逢劫难,妻子被杀,父子离散。需要注意的是,慕容博的“复国梦”谋求的不是天下百姓的幸福,而是其慕容氏家族的权力,他做的不过是凌驾于万民之上的“皇帝梦”而已。慕容博作贼心虚,担心事情败露出去,招致公愤,不得不选择“诈死”的法子,企图平息此事;后来,在其“王霸雄图”眼看无望实现时,他又把希望寄托在了儿子慕容复身上,但慕容复带给他的却是深深的失望。身为亡国皇族后裔,慕容博有“复国”的想法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他的错误在于逆潮流而行,在物换星移的时代,其“复国梦”如同海市蜃楼般虚无缥缈,更何况其主观意图只是其慕容氏家族的权势,而不是国家民族的利益,失道寡助,其“复国”大计是注定要失败的。故事发展到最后,慕容博受到无名老僧点化,觉悟到“复国梦”之虚幻不实,这才幡然悔悟,从痴心妄想中明白过来,皈依了佛门。
吐蕃僧人鸠摩智是极难缠的角色。他非常聪明,也非常机警,在珍珑棋会上,鸠摩智领悟到模局的可怕,不想多耗心血于此,竞能克制住争强好胜之心,完全置身事外,实在是聪明之极。可是,鸠摩智却对武功贪婪得要命,尽管他武功已经极高了,但他还贪婪更多的武功,他到天龙寺讨要“六脉神剑”剑谱,口口声声说是还故人的人情,实际上,他是想以此换取到“还施水阁”饱览武功书籍的好处。鸠摩智乃文武奇才,他佛学修养颇为深厚,但自从他修炼武功之后,争强好胜之心越来越强烈,向佛之心却日渐淡薄,竟然发展到妄想称霸武林了。时值大宋衰落的年代,为着表明在武功上的非凡造诣,鸠摩智竟敢野心勃勃地挑衅大理天龙寺以及中原的少林寺。鸠摩智城府很深,欲望很强,只是,邪不压正,他在少林寺遇上小和尚虚竹,与其打得难解难分。可是,后来,鸠摩智居然不顾身份,用匕首在身后偷袭虚竹,如此卑劣的手段,对鸠摩智来说,如同儿戏一般经常运用。
鸠摩智虽属佛门弟子,只是他既不存慈悲之念,也不存普度众生之心,出手狠辣,做事不留余地,竟是满肚皮的暴戾之气,披着僧衣,做着违背人类良知的事情。不过,幸运的是,当鸠摩智身陷西夏枯井污泥中,当其一身功力被书呆子段誉吸得一干二净之时,鸠摩智却因祸得福,忽地灵台清明,幡然悔悟:“鸠摩智叹道:‘老衲虽在佛门,争强好胜之心却比常人犹盛,今日之果,实已种因于三十年前。贪、嗔、痴三毒,无一得免,却又自居为高僧,贡高自慢,无惭无悔,唉,命终之后身入无间地狱,万劫不得超生。’他坐在污泥之中,猛地省起:‘如来教导佛子,第一是要去贪、去爱、去取、去缠,方有解脱之望。我却无一能去,名缰利锁,将我紧紧系住。今日武功尽失,焉知不是释尊点化,叫我改邪归正,得以清静解脱7”’一念之中,鸠摩智觉得过去种种所为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善也好,恶也罢,都成往事,恍然大悟原来佛在心中,勘破野心欲望后的他从此改变了心性,成为真正的得道高僧。如果依照人们向来的思路,恶人须有恶报的话,那么,恣意妄为、为害武林的慕容博、鸠摩智势必咎由自取,走向自我毁灭之路,可金庸先生是慈悲的,他给这两个角色安排下幡然悔悟的结局,他希望佛法的慈悲能包容一切。
四、佛法瞀世
无名老僧是少林寺操持杂役的服事僧,佛家讲究无名,无相,无名老僧连名字都没有,他待在少林寺几十年,可没人知道他是谁,其来历也没人说得明白。平日里,无名老僧在藏经阁扫地,整理书籍,然而,就是这位平平常常的僧人,其武功却深不可测,当萧远山与慕容博准备大战一场时,无名老僧突然出现,一出手便摆平了两位绝世高手;不仅如此,他还让两人在死亡关走了一遭,既消除了他俩因盲目修炼武功所产生的内伤,又点化二人参悟明白所谓的“王霸雄图”、“血海深仇”尽属虚幻,唯有及时回头,放下妄想,才能获得解脱。佛家认为万法皆空,一个人越少功名利禄的羁绊,越容易开悟人生大智慧:无名老僧具有禅家风范,他参悟透了人生真相,他主张“放下”,他说,当你由生到死、由死到生走一回,心里面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无名老僧念的经文“即心即佛,即佛即心,,心明识佛,识佛明心,离心非佛,离佛非心”,强调的是“明心”、”“识佛”以及“心”与”佛”的一致性,佛由心生,佛就是觉,人须自觉自悟,做人应当宅心仁厚,以天下苍生为念,具有菩萨心肠。无名老僧说修炼武功旨在强健身体,护法伏魔,武功只是辅助人开悟智慧的手段,修习武功应心存慈悲之念,以佛学为基,以慈悲佛法调和化解暴戾之气。慈悲心最可贵,一个人武功越高,也就越需要用慈悲之心化解其心中的暴戾之气。无名老僧的话具有深刻的警世意义:假若某个人变得越来越强大,其力量无限扩张的话,他就越有本事影响世界,到时候、很少有人能够约束住他的行为,而他却极易陷于狂妄之中,如果不以佛法调和化解的话,这人很可能会误入歧途。在现实生活中,由于对力量的追求容易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人们也就热衷于追求力量,从而迷失在对于力量的盲目追求中,如果不及早回头,久而久之,容易迷失方向。
无名老僧这个人物的塑造把《天龙八部》提升到了至高境界,我们可以把无名老僧看成是佛家精神的体现者,警世恒言的传达者。在“天龙八部”世界中,每个人都困扰在欲望之中,痴痴迷迷地拼争,到后来有的身亡了,有的呆傻了,有的皈依佛门了。《天龙八部》在某种程度上有点像《红楼梦》中的“风月宝鉴”。作者创作此书,固然是为了讲述曲折离奇的传奇故事,更是为了揭示人性的种种奥秘,而最后,还是为了要“破孽化痴”。作者所写的这一切,正是希望人们能恍然大悟,引以为戒。金庸先生试图用佛家精神化解人世间的矛盾与苦难,书中,破孽化痴的警示与劝诫随处可见,《天龙八部》因此具有了深刻的“警世恒言”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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