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太极有无“凌空劲”,说法不一。当年从报刊上看到这一说法,不免好奇,于是专门向经梧老师求教。先生说:“老师不懂凌空劲,你几个师爷也未教过凌空劲。”所谓凌空劲,据说是两人不挨身便有一会被击倒,甚至可以被放出一两丈远。对此神奇功夫,我曾觉得十分神秘。武侠小说上便有“隔山打牛”的功夫,此或类之,然而那只是小说。我以为老师功夫精湛,见多识广,又曾广拜名师,一定知道或者会此功夫。不想,老师的回答让我“失望”。也许,我原来的“希望”本身就不值得肯定。但我不甘心,仍想再探究竟,听听老师对此的看法,结果,经梧先生一点也不故弄玄虚,他对太’极功夫深信不疑,十分崇敬前辈的功夫,但对自己不知道不认同的说法,毫不含糊。经梧先生说:“就我所知,两个活生生的人,挨着身你还不见得能把对方如何呢,何况不挨身?这不符合科学道理。再神奇的太极功,也是要“借力打力”,不借力而放人丈外,那不是玄乎么?你陈发科师爷功夫那么好,也从未说过凌空劲。”其实,太极拳理虽然十分深奥,论到功夫本身,仍然是十分具体的,实实在在的,也是很朴素的。不过,功夫出神入化时,也难免有“神来之拳”。先生说,他有一次跟我一师兄推手,由于彼此劲力特别熟悉,而且当时老师神意旺足,似乎未及接上手,那位师兄已从老师的肩上被翻身抛出。老师说,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位师兄惊出了一身冷汗。老师说,事后要再专门出现这个场面和效果,就没有了。为此,先生说,功夫是实实在在的,练上身与未练上身不一样。功夫上身后,在特殊的对手面前偶然有特殊的效果是可能的。但这种状态可遇而不可求。那次老师发手颇近于所谓“凌空劲”,好像他还未触到我师兄的手,似接未接,也算是一种功能场吧。但老师并不以此而认为是“凌空劲”。那次他还为我讲述了师祖王茂斋的过人功夫,但老师强调仍然是师祖“听劲”至为虚灵而已。
上世纪80年代大兴“气功热”,许多气功大师讲“发功”。即利用自身能量为他人治病。为此,我也向经梧先生请教,他肯定地说:“老师不懂。”他说这句话时,显得十分自然平淡,发自肺腑,表里如一。由此,我认识到老师虽不大讲科学(一如他不大讲玄学),但他是用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对待太极拳功的,绝不会自欺欺人,更不会故弄玄虚。人品即拳品。另一面,先生也用非常客观的心态向我讲述了功夫可以出神入化,可以练至师祖吴鉴泉“一羽不能加,一蝇不能落”的境界。然后,他告诉我:“今人多不肯下苦功。功夫前人好,理论今人高。”我对此事印象殊深,终生难忘。通过此事,使我对经梧恩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同时对太极拳也有了更深的认识。
太极拳讲究“中正安舒,支撑八面”。要支撑八面,首先要管好自己,重要的是中定功夫。愚以为,中定,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练太极者人人知道“中定”,然而知而不能者甚多。为什么?人皆有争强好胜之心,贪念随时即生,一起胜负之贪念,则非丢即顶,非软即刚。要做到真正的不偏不倚,不丢不顶,不贪不欠,殊非易事。在我看来,“中定”不止是一种功夫,更是一种心态,是一种境界。鱼之咬饵,犬之入套,皆因有贪欲之心。显现在功夫上是自己丢中失中,体现在生活中是不能把握自己。老子说:“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守住中定,才能八面支撑,从容中道,人不可犯。
一天,经梧先生与某师兄正面说手,某师兄欲一试老师“八面支撑”的真功,突然从背后向李师猛击一掌,霎时间,前面的师兄人被放出,而后面的师兄也同时被老师强大的内功所击倒。必须说明,“偷袭”的师兄毫无恶意,他只是想验证一下老师的理论与功夫到底是否一致。好奇心与求知欲让他为此付出了代价。事后才知道,他的膝盖骨被摔伤了,治疗休息了三个月才好。后来李师告诫弟子们:“千万不要这样试手,因为我在没知觉的状态下,受到外力击打,身上完全是自然反应,不在自己的控制之中,很容易伤人!”
现实生活中的经梧先生,同样是支撑八面的。特别是到了晚年,他淡泊自甘,奉公守法,无私教拳,无欲无求,那种定力确实少见。什么闲言碎语,是非荣辱,都不动心。高干领导,伙夫百姓,三教九流,凡与先生交接,他都一视同仁,都是一团和气,“谦虚谨慎”一点不走样儿。对人对事,周全体谅,一丝不苟,外示圆融,内含方正,真的让人无“懈”可击。这难道不是真正的“支撑八面”的“中定”功夫吗?如今回想与恩师相处的日子,实在是温馨亲切,和平美好的时光让人怀念。愚以为,太极拳的修为必须上升到太极文化境界,那才叫"技进乎道”。
尊师重道
李经梧先生习武70年,早年寻师访友:殷勤向艺,聪慧好学,在其长辈那儿都是出了名的。算起来,先生的递帖老师就有刘子源、赵铁庵、陈发科、杨禹廷、胡耀贞,还有虽未递帖却纯属师生之谊的师叔王子英。据知情前辈说,师爷们都十分喜爱经梧师。因为他不仅聪明好学,更因为他尊师重道。
刘子源是他的秘踪拳老师。他年轻时在哈尔滨,当学徒受风寒才从师习武,孝敬师父没得说。太极拳,就是这位师父告诉他的。临别时叮嘱他,将来有机会一定去学习当时还不算普及的太极拳。刘师的嘱咐,他牢记在心。辗转到北京后,终于有缘得窥此拳,并幸运地拜在了赵铁庵门下。赵师乃吴式开山祖师全佑的儿子吴鉴泉与其师兄王茂斋妻,但甚少收徒,时为京中高手,是毛鉴泉的顶门大弟子。从学数年后,耋战结束,赵铁庵将隐,临别将手少本《太极拳秘宗》赠给了经梧先E,足见器重。愚曾搜集资料,除经爵先生为其嫡传弟子外,至今尚不羽还有什么人曾师承于他。我想,若6是有经梧先生光大其传,如今太受拳界恐知之者不多了。
对于前后师从14年之久的陈殳科老师,经梧先生多方面的关照,巨是为人称颂。记得有一位练陈式向同行告诉我,当年,他去拜访发科奎之女陈豫侠,陈豫侠对他说:“李空梧对我们家是有恩情的。”那时,东发科无生活来源,靠教拳为生,但种种原因收入有限,经梧先生既人师门,无微不至地接济其生活,直至陈师辞世。记得经梧老师在世时亲口告诉我:“你陈师爷的丧事都是我一手操办的。”只此一句话,经梧师再未多做过任何表白。倒是后来我听一些长辈提及他对陈师的孝行,感人至深。那年月,大米白面实在是稀罕物,但李师每月都要给陈发科送去两袋米面。
陈师既逝,经梧先生又投帖拜在杨禹廷门下。此前,两人为吴式门的师叔师侄关系,也经常见面。杨禹廷为太庙太极拳研究会执事,主会务,经梧先生为理事。当他欲入门时,杨师推却说:“你功夫那么好,我没什么可教你的。”李经梧说:“那我就跟您老学做人吧。”杨禹廷于是欣然收下了这位高徒,一直器重有加。1982年,杨公去世,经梧先生已七十高龄,仍不辞远途赶到北京送别。
收徒入门时,经梧师都是要求徒弟们先向赵铁庵、陈发科、杨禹廷师爷们的遗像叩头或鞠躬,然后再给他行礼,此规矩始终未改。先生暮年,做过前列腺手术后腿脚不便,但徒弟们经常看到他颤巍巍地亲手擦拭师爷们的遗像。令人感动的是,经梧师的“太极堂”内从不悬挂自己的头像,只挂师爷们的头像,而把自己的像挂在卧室里。
妗添强孳谢蟋j鼯弋、枣帮≈{#i常可以感受到经梧师对长辈的尊敬,那是发自心底的。老师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旧社会的武行有不少规矩。对此,他自有取舍。如尊师重道的“礼数”他取,如门户之见的“门规”他舍。对学拳的疗养员、学生及爱好者,他一视同仁,耐心细致地教拳,分文不取,从无疾言厉色,更没有任何不良做派;对于徒弟则一向要求严格,从学拳到做人,只要发现过错,毫不留情。就说入门的“礼数”,经梧师完全是按老规矩办,收徒是谨慎的,拜师仪式要递帖,要有师兄弟做证,他还要颁发“授徒证”。敝人便从拜门仪式中感受到了中华民族尚武重侠的古风,和一脉武学仪规上的馨香。那种庄严热烈的场景与氛围让人深受感染,你会觉得,从师习武是人生一大幸事,你会珍惜那份缘。不过,经梧先生也有变通,改传统的跪地磕头为鞠躬。经梧师常说:“我是‘传统派’,我认老礼(理),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有两件事须在此写上一笔。一是经梧师曾向胡耀贞先生请教内功心法,并颇有所得。但有一次为了一个难题再次请教时,胡耀贞说:“梧,你拜师吧。”为此,经梧先生只好在西单一个好酒楼请了两桌客,正式递帖拜师。事后,胡公才将那个方法诀要传给了他。所谓“传法不传窍”,大概即是此意。所以说,胡耀贞也是李经梧的业师之一。不清楚什么原因,经梧师晚年不大提起胡耀贞。老师也是性情中人,也有个性,也不能说是完人,不必为尊者讳。时过境迁,胡、李二人皆已作古。晚辈认为,胡耀贞的做法有他的理由,李经梧的态度也有他的性情。古来武功传承,尤于秘诀要求六耳不传。敝人早年从俞敏师习形意时,他也是这么做的。珍秘之因,其来自有,并非皆无道理,恐“妄传匪人”即一端。当然,胡公的方式让李经梧有什么不解之处,我们已不得而知。不过,晚年的李师有一次对我说:“我的内功主要是受薷于你胡师爷."经梧先生十分诚实的。
另外,经梧先生的吴式推手功夫颇得益于师叔王子英.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居京期间,李师经常去王师叔家推手.王子英十分喜欢经梧师,几乎是倾囊相授.刘光斗高足刘晚苍先生之徒刘培一先生告诉我,晚仓先生说过,那时他们常在王子英家相遇并推手切磋.王子英是宗师王茂斋的次子,乃一脉嫡传,推手功夫饮京城一时之誉.但性情孤僻而刚烈,极少收徒,更不当众打拳。经梧师独得钟爱,深受指点,但未拜门。虽未拜门,而经梧先生毕生以师礼事之。愚以为,王子英与李经梧实际上已是师生关系,不是一般的师叔师侄关系。王子英甚少传人(容或愚寡闻),李经梧则是他的重要传人。
近代武学巨擘孙禄堂融形意、八卦、太极三门于一家,乃一代大家。此外,也有不少武术家是内外家共修的,一些太极拳名家也是出入诸多太极拳流派的。然而大多兼习两式者,同时习二式太极者已较少见。当然,亦会有个别“大名家”号称兼能各式太极,但实际上“能”与“通会”还有距离,真功如何别人无法妄谈。唐代大书法理论家孙过庭在所著《书谱》中说:“通会之际,人书俱老此虽论书,移以论武,理为一贯。我们常见不少“拳混子”,什么都会,今儿学这个,明儿学那个,样样通样样松,什么学得都不精。不精,也就不是真通。每一家学得不真通,也就谈不上“汇通”、“通会”了,此理甚明,不用多辨。
经梧先生兼擅吴、陈、孙、杨四式,尤精吴、陈二式,堪称兼能又专擅,晚年大成,臻于通会境界。前已言及,李师吴式从学于赵铁庵、杨禹廷、王子英三位老师,上世纪40年代中期已饮誉于京城,被誉为“太极五虎上将”之一。要知道,那个时期的武林,没有真功夫是不行的。居京的20年问,李经梧游访于京津武林,见识颇广,所交流切磋者非仅限于太极一门。但由于经梧师极少谈及“当年”往事,从不自吹自擂,对于什么“过五关”守口如瓶,我们也就无从知道他的“英雄”轶事。但是从他传拳时的只言片语里,从武林同道或太极前辈的记述中,我们总能感觉到经梧先生的武学知识颇为广博精到,让我们感到他的“深”,深而不炫耀,不轻露。
李师的陈式拳,前后从陈发科公学习14年之久,每周还请师至家“教馆”,独得真传,甚至被陈师晚年首肯为传脉弟子。而李师的孙式拳乃与李玉琳长子李天池友情换拳而得。李玉琳乃山东省国术馆教务长,从学于郝恩光与孙禄堂。上世纪60年代初,李师在哈尔滨表演过一次式拳,李玉琳看后紧紧握着经梧师的手称赞不已。可以说,经梧先生的太极功夫基础是吴式与陈式,后又吸收了孙式与杨式之长,经过漫长的融汇贯通,在他约60岁后渐臻化境。
1959年,李师48岁时移居北戴河,此前是他学习吴、陈、杨式和国家推广简化套路时期,也是他广参博采,交流切磋,接受大量的太极与武学知识的时期,是他的初成和贮备期。但是,由于正值盛年,又身居京都,自己又有生意要经营,所以不可能专注于太极拳的研究。自移居北戴河以后,每天在气功疗养院的工作就是教拳,可以静心专注于拳功之中,而且中年所得在此时都可以进行充分的反思与研究。得天独厚的工作条件与优美的自然环境,更开阔了他的心胸与心智,成为他拳功升华的客观因素。上世纪60年代初,他又学习了孙式太极,日常中逐渐有了弟子追随,可以成为他试手的对象。尤为重要的是,他的年龄已开始进入理解中国文化的黄金期。这一切造就了李经梧“通会”诸家的可能性。
愚曾仔细将李师陈式拳照与陈发科公拳照相比较,发现李师拳照明显比陈照含蓄,劲力不那么张扬,姿势更收敛一些,胳膊挺得不那么直。显然,李师在陈式拳中加入了吴式劲路,减少了陈式的“刚”劲,增加了吴式的“柔韧”与内敛。我相信这是李师的有意变化。所以,我认为李师不仅止于学吴像吴,学陈像陈,而是有所取舍,取精去粗,用长舍短,力求融汇贯通。可以说,李师善于从其他诸式中汲取精华,先专后博,由博返约,达到高级的“一如”境界。而其中的主体是李师的吴式拳功。在某种程度上,无妨说李师是用吴式来“同化”——约化诸式,使之形成自己的拳术风格与推手特点。此一认识,当然是敝人的拙见,征询诸师兄,却也得到了他们的认同。
记得李师晚年教诲我们说,打陈式拳要减少震脚和发力动作,要区分练与用法。在一次讲课时,李师言简意赅地介绍过诸式太极特点,他说:“杨式开展,吴式轻灵,武式紧凑,孙式灵活,陈式则最刚劲。”所以,看过李师打拳的人一致认为,其拳风浑厚饱满,气势宏大,中正安舒,沉着轻灵,足见其包容性。凡与李师推过手的人,都会感到他内力充沛,莫测高深,手法细腻。可见,吴式与陈式的劲力主导了其拳功,而杨式的开展大方,孙式的开合灵活也都体现了出来。这即是活学活用。
在推手方面,李师更是融功力与劲法于一身,将陈式的缠丝螺旋与吴式的轻灵内敛完美结合,令人无可抗拒,引进而不觉,放人于无形,听劲至微,接点即走,自然而然,随心所欲,技进乎道而显示为艺,以至于不知者不相信其真,知者不禁叹服。李师强调推手“挨哪哪说话”.而接触点上的处理又无比巧妙,难以言状,是他数十年纯功的体现。在他八十大寿庆典上,他应邀表演推手,三位年富力强的师兄均倾跌再三,被放于数步开外。观者惊叹,真是难得一见的太极功夫。中国文化,大器晚成,老而弥坚,此之谓也。绘画宗师齐白石、黄宾虹,“当代草圣”林散之等艺术大师,在书画方面同样是愈老愈成。李师晚年盘架已不及壮年雄风,而晚年推手却是雄风不减,或更自然从容。太极文化学者余功保先生看罢李师80岁推手录像后,慨然赞日:“李先生敷、盖、对、吞之功的确已出神入化了!”
总之,天下太极是一家,此其通也;但诸家太极各有特点与妙处,此其分也。言其分,必求专深;能其通,终为化合。由一至万,由万归一,始近于道。李经梧先生正是现代太极名家中真正能够融汇诸家,专深而通达的一代高手。因此,愚深信,就此一点而言,李经梧是现代太极拳史上一位举足轻重的代表性人物,具有特殊的研究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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