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问宗师传略/梁　挺

问公与我
　　
　　第一次见到叶问宗师，是在一次祝贺他生日的盛宴之中。这位使我这“小子”心仪已久的一派之尊，长衫薄履，态度温文而带浓厚书卷气息。加上他个子矮小，跟他绝大部分身材高大的弟子在一起时，显得如此不协调，倒使我对他产生了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当时我只有十四岁，是经我舅父郑福介绍去他的师傅处学艺。自此，我舅父便成为我的师兄之一!
　　在学艺期间，虽然我曾听过各种有关于叶宗师的事迹及为人等，有赞崇的，亦有刻薄的。不论怎样，在我这个迷恋于武术的小小心灵中，绝不影响我对他的仰慕。
　　以后数年，我对?春拳的练习态度极端狂烈。随着年龄的增长及跟师傅、师叔间的日久接触，我所得的有关叶问宗师的资料愈来愈多，却对他愈来愈不利。
　　
　　蜚短流长
　　
　　有人说：叶问有“四不教”——无钱的不教，因为学不起；有钱的不教，因为他希望多敛一点钱财；聪明的不教，因为怕他学得太快了；愚笨的也不教，因为反正教也好不到哪里去。
　　也有人说：叶师从来对教授拳术不感兴趣，只不过为了糊口才迫于无奈教授拳脚，故此他不但留下“一两手”，甚至故意地误导他的弟子们一些不正确的招式，使他们不能成为真正的?春好手。
　　而最流行的一种传说却是：叶师教每一个弟子的招式都有所不同，故第一个弟子都自以为“独得其秘”，由此叶问便可“从中渔利”……
　　种种蜚短流长，皆绝不利于这位惟一在香港发展?春拳术的老人。而在我当时所接触的整个小圈子中，似乎就没有人肯说一句为他辩护的话。即使偶有对他推崇的，亦只限于他本身武艺方面的精湛程度而已。
　　
　　教拳的“笨”学士
　　
　　在十九岁那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竟然选择了教授拳术作为我课余赚钱的手段。以后，这种一帆风顺的事业一直使我眷恋至今——虽然有人仍会说我“笨”，为什么放着大好的大学问不顾却去教授拳脚，那不是白白将大学的数年学费浪费掉?(这种舆论在当年尤烈!)
　　其实，以我个人的意见，读书是一回事，职业义是一回事。我认为，一个人能够找对自己的所好而达到“乐业”，才是最大的满足。假如要将我囚起来每天做些我不喜欢而又迫于无奈的工作，哪怕月人十万元，我看我还是不会干的。而且，我读书是为了增加本身的知识，亦是找自我兴趣的另一种形式。如果读书只为了一纸可博得较高薪酬的文凭的话，无疑太贱视读书的价值了!况且，我当年若非在当上了业余咏春拳术教师的机缘之下，亦不会引起我毅然转投叶师门下，以求取更高武技的决心。
　　
　　毅然深造
　　
　　投拜叶师的主意，原出自我的二师兄郭强。当时，我苦练了足足六年多，日夕在沙包及搏击中痛下苦功，在程度上早超越了很多大师兄，而且亦已得师傅首肯，出道教授拳脚。可惜，偏偏我仍不满足自己的所学，譬如说，很多较我迟出道的师弟们，都早已学全了木人桩法，而我只懂得三数十式。同时，很多武术中的疑点还不能参破。某日，我的二师兄对我说：“看来，你若想更进一步，去找你的师公好了。”
　　我迟疑地答道：“可是要我转投另一人门下，总有点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这不叫‘转投另一人门下’，而是找师公深造。如果师傅是明理的，而且师公真肯收留你，他只有更喜欢才是，又怎会责怪你。”
　　就在二师兄的一番说话下，他便负起了替我跟叶师作说客的任务。那时，我除了晚间抽空教十多名弟子外，日间还利用课余的“真空”时间在自己所就读的“香港浸会学院”内教授?春拳技，还弄出了个拥有百多位学员的“浸会学院?春同学会”来，更先后几次做电视表演，也接受过一些报章杂志的专访。想不到这些“锋头”倒有助于我二师兄的说客任务。
　　还记得当时是过了农历年不久，二师兄很高兴地告诉我，叶师教我的事已经成功。他说，当他向师公一提及我的时候，叶师已经知道了一些有关我的底细，而且师公极欣赏我将?春拳术带入高级知识阶层的做法。两人一说即合，于是在郭强师兄的家中，我随叶老学起拳来。
　　
　　由“深”入“浅”
　　
　　由于我已在?春拳中浸淫了多年，故叶师一开始即从木人桩教起。那期间，虽然说我只在师门中学得数十式桩法，实际我早已在其他师兄弟处偷学齐了。但当我打一遍给师公看后，他只摇了摇头说：“从头学起吧，这怎算‘木人桩’法?”
　　是的，我本来早已打算从头跟他学起。但突然之间，有关他教人态度的一切流言突然在我脑中一一闪过。“难道我又成为了他‘因人而教’的另一对象?”就在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情下，我居然学得特别小心，问得特别透辙。
　　有时，我故意将一些他曾经个多月前教过我的动作打错或者装作忘掉了而要求他再示范一次给我看。就这样，我不但一边学木人桩法，一边更将小念头、寻桥、标指以及?手中的各种疑问及错误之处加以纠正。
　　
　　四不教
　　
　　叶师在当时虽已退隐林泉，但仍不减对武中的兴趣。意到时，会自动地抓着你大谈一阵子，或者像个“老顽童”般突然出手或起脚打你。如果你不够精灵的话，可要错过这个大好的偷艺机会了!不过，叶老的脾气很怪，也很情绪化，他似乎不大喜欢别人向他发问，除非是你有办法诱道他“自动地”教你，否则想他老人家开开金口可要比看太阳由西边出更难。很多人说他“四不教”，大概与此极有关系——试想那些“有钱”的自以为比其他师兄弟多交了学费，问他结果得为敷衍式的答案，于是连没钱的也不敢去问了。有些自恃聪明的，以为问得很有技巧，岂不知叶老“怕被人问”的性格根本与问的技巧无关，结果肯定又是触潮；而“笨”的问起来，叶老当然更不屑一顾了。
　　叶老为人含蓄而颇富幽默感，学止有儒者之风，带浓厚佛山乡音的谈吐，至今仍清晰地记在我心里。他那种随和的态度，跟他某些好摆“师傅”架子的门人来说简直大相径庭。人家说“有其师必有其徒”，我看有略修改之必要。由于叶师极少在人前直斥其非，故他的弟子们称为“西南二伯父”(注1)。或复称做“得叔”，意思就是指他很少正面拒绝别人的答复，故此每逢人家向他询问要求任何事情，答案多数是“得、得”连声，致使人家摸不着他的真正意思。他那种属于老一辈典型的“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儒者作风，亦是致令大多不明究竟的弟子们对他略有不满的原因之一。
　　
　　偷艺之计
　　
　　当年，由于我故意将修读的课程期间延长了一年以便腾出多点空间兼授拳脚，故此每每在下午某段时间内不用上课。那一段时间便刚好制造了我邀约叶师去茶楼作午间小叙的机会。那时，叶老最无聊的时间也是在下午一点以后的几个小时。因为，他的极大部分弟子不是在工作便是尚未起床(他有一班惯于陪他过夜生活的弟子)，而他老人家虽经常抓着一些弟子们陪他打通宵麻雀牌，但可能由于年纪关系，他通常只睡到一时以后便起床了。顺理成章，我也很多时成为他午间抓去去作伴品茗的对象。也因为如此，我跟他单独接触的次数便很频繁了。
　　由于我知道他的脾气(当然也曾碰过壁)，所以跟他在一起时绝不向他请教拳脚上的问题，只旁敲侧击地跟他谈谈某些武术界的传说，有时又不着边际地胡扯一番，有时则问问有关他过去的一些可能被夸张的传奇等等，不一而足。叶师人虽老，但好胜心尚强得很，故一旦谈到有关他过去武功上的一些盛事，或都被我那不太明显的“激将法”诱以人彀时，便是我聆听教晦的时候了。
　　有一次我问了：“问公，有一件事我始终弄不明白，很多都说你‘因人而教’，而事实上他们的木人桩法招式也各自不同，这是什么道理?”
　　“胡说!”他因激愤，不自觉地拍了一下桌面。这是我自跟叶老个处以来首次见他发睥气。“很多人其实只学了三数十手桩法，便没有再学下去了，以后的是他们自己信造出来的伪造出来的招式，当然各人小同。”他解释道，“你去找×××或×××从头至尾打一次木人桩给你看，看看跟你所学的可有什么不同?”他补充了一句，以资证明。
　　事实上，说叶师故意歪曲了一些招式以愚他的弟子们似乎有点过分。但出身于书香世代大富之家的叶问，由于其极端高傲的性格使然，试问又何来耐心去对他眼中认为“平凡”的弟子们详加教导?再加上他那种旧派儒者的极度含蓄作风，就形成了即使眼见弟子错误百出也懒得理会的心态。当然，对于上一辈的心态作风，是褒是贬，自不应由我这个晚辈妄加批判。其实，以我的个人哲学观：绝大部分的人都是“平凡”的，即如玉一般，只有经过雕琢以后才能定出美好的程度。就可惜绝大部份已成“美玉”的人却偏偏早已忘记了这个道理。
　　
　　佛山望族
　　
　　说起叶师的出身，必然将故事回溯到清末民初期间的佛山镇去。当年，叶氏家族是佛山人族之一，而且算得上有数的大富之家。单是叶家在“壮圆街”的家宅，便已经占了半边街位，其富由此可想而知。
　　叶家中有一位小少爷，排行第二(注2)，名日“继问”。虽自幼受严谨的诗礼传家式儒家教育所薰陶，却偏好三件事——玩枪、玩雀、玩功夫!
　　
　　末造弟子
　　
　　只有十三岁的叶继问，却哄得他那七十多高龄的师傅对他痛爱有加。他的师傅姓陈名华顺，绰号“找钱华”，乃当时极负盛名的“咏春拳王赞先生”(注3)的人室弟子。据说找钱华一生教了三十六年拳技，先后收了十六名弟子。这名年纪轻轻的小徒儿，想不到竞成了他的最后一位弟子，也成为了他弟子中日后最能为他带来了光彩的承继者!
　　叶继问投师习艺不过三年多，他的师傅便与世长辞，弥留之际还念念不忘这位年幼的末造弟子，再三叮嘱二弟子吴促素照顾这小孩子。事实上，叶继问在师门的三年中，亦是以吴促素所代师傅传授的时间为多。因此之故，吴仲素名义上是他的二师兄，实际跟他形同师徒，也是如此，小小年纪的叶继问跟他那相距数十岁的二师兄(注4)感觉最为融洽。
　　
　　专打黑白小子
　　
　　十六岁时，叶问曾一度前往日本，但不久即转往香港，就读于圣士提反书院。
　　在当年，圣土提反书院是很贵族化的学校，除来自各富有家庭的华人子弟之外，更有远赴重洋的外籍商人子弟。这些欧美及印度的小子，在过去那种歧视华人的社会风气中，一旦华洋杂外，总不免多生事端。而身材矮小的叶继问，当然更容易成为他们欺负的对象了。
　　可惜这位年少气盛的小伙子可是“棘手人物”!很多吃过他苦头后的外籍小子，不久便懂得老远就乖乖避开他，为的是这个中同小子的“Chinese Kungfu”实在厉害。
　　年纪轻轻的叶继问，在他的同学之中，似乎从未当过败绩，?春拳着实使他信心十足，他甚至相信大概也没有什么人可以打败他!
　　
　　初尝败绩
　　
　　一天，有一位姓黎的同学问他：“在我爹的绸缎庄中，有位武功很了不起的老伯，你敢去找他较量吗?”
　　于是，叶继问就去了。
　　这位年约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精光内蕴，虽举止不类武人，但绝不减矍矍神采，一眼看去便知其武功底子不弱。经过互相介绍之后，这位在叶继问眼中所谓的“老伯”原来姓梁名璧，也是从佛山迁徙到香港来寄朋友店中，帮助打理绸缎庄的生意。
　　在叶继问兴致勃勃地将他那件当时流行的大襟衫挂在墙上时，那位姓梁的有点关怀地问他：“你跟钱华学了多久?学完了寻桥没有?有没有学过标指?”可惜在叶继问随口答复这位老伯时，根本没有意识到为什么人家连本门内的秘密都知得一清二楚!(注5)
　　
　　投师叔深造
　　
　　虽然叶继问已尽了他最大的努力，施展自己从前认为极难给别人破解的“绝招”，但只要一经接触，便给人家轻轻地带过。最不服气的，便是连人家手脚怎样动作也看不清楚，便莫明其妙地给人家抛得老远，甚至跌在地上——如他后来回忆说——像个“黑五”(注6)一般!
　　这个脸可丢得真大，负气的叶继问随手搭上那件挂在墙上的大襟衫后，便恨不得立即躲到房中不见人。
　　其实叶继问应该感到庆幸才是，这位轻易地挫败他的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师公梁赞的儿子——梁璧，论起辈分便是他的“师叔”了。至此之后，福至心灵的叶继问，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努力地跟随他这位师叔以意所学。
　　
　　当作叛徒
　　
　　叶继问在二十四岁时重回佛山。那时，他的武技已经突飞猛进，甚至连很多师兄亦非其敌。据说，除了吴促素因与他形同帅徒，明白他这个秘密外，有些人误以为他曾学过别派武技回挫败同门师兄第，是以将他当作“叛徒”看待。
　　殊不知，他们的师尊找钱华本身武功虽然十分超卓，但终究碍于学识问题，难以将自己所知的精妙之处尽量传授给下一代。因为泳春拳是一门看似极精简而实则包含了极复杂精奥哲理的武学，故此梁璧本身的武功虽然未必敌得过他的师兄找钱华，却偏能调教出一位武技卓越的叶继问来，便是这个道理。
　　
　　夸张了的事实
　　
　　在佛山时，叶师曾多次显露过他的一身本领而至今尤为人所乐道。这些事迹，许多都曾被他夸张描述。因此，我在与叶老相处的那一段期间便屡次向他请教，以求证实。以下是一些传言及真相：
　　佛山为富庶之地，当时每年都有“飘色”的盛会。这类飘色由于多在秋季举行，在佛山又称“秋色”。凡有飘色出巡之际，各大商行会馆即借此炫耀财富及声势，故不惜工本及心思，务求做到出奇制胜。因此每逢这日，凡属飘色经过的街道，必堆满爱趁热闹的各式人等。由于这是个不可多见的胜会，绝大多数的男士更穿戴整齐，女士则装扮得花枝招展。那些平日不敢踏出闺门半步的，亦乘比机会由家眷陪同溜出来看看热闹。登徒子，更借此时机勾搭春仕女，实是一片难得的混乱的欢乐景象!
　　风度翩翩的叶继问，这日亦与他的表亲到街上看热闹。长衫马褂的叶继问，衬着他那几位亭亭玉立的女眷们，真有点羡煞旁人，不想却惹来滋事分子的骚扰。一个粗鲁的大兵，眼见这位身材短小的公子带着几位如花似玉的少女，无赖性子一起，不禁伺机挨近欲混水摸鱼。这种行为不但对几位女士无礼，简直是视叶继问如无物。士可忍孰不可忍，盛怒中的叶家少爷已忘记了对方的身份，一把抓住对方要教训教训这个色胆包天的无赖汉。谁知对方如此猖狂，当然自有所恃。那个时候，有所谓“好男不当兵”一语，由此可知当兵的尽是亡命之徒。这些人仗着军中势力无恶不作，一般良善怕事的平民畏之如虎，于是这类人更加嚣张。如今，竟有人胆敢一把将他抓住，而且来势汹汹，似乎对方还有两下子，于是这位威风八面的兵大哥立时变成无胆匪类，吓得连忙拔出左轮手枪指向对方。好一个叶继问，只见他以右手一擒，随即手指在枪轮上运用一顶，竞将对方的枪轮整个顶得飞脱。这手绝技一露，不禁登时将对方吓呆，甚至在场围观的群众也诧异不得不约而同大声喝起采来。及后，有人传说叶问将对方的枪一折两断，其实是言过其说。叶老在答复我询问时解释道：左轮枪的枪轮只不过凭中心的一根有若四根牙签粗细的钢轴得以旋转。在当年情急之下，他运力顶断了这根钢轴，于是枪轮便脱了出来。真是如此，叶师当年的指力亦是惊人。
　　注1：过去广东人将一贯态度极端含蓄，对后辈不加管教反而故意放纵致使对方到后来自食其果的老人家戏称为“西南二伯父”。
　　注2：问公本有一姊一兄，但叶氏家族习俗分为男女各自排列长幼次序，故问公在当时被称为“二少爷”。
　　注3：梁赞为当年在佛山极负盛名的?春拳师。但佛山人士一般称为“赞先生”而不名。
　　注4：陈华顺之首徒雷汝济之年纪比其师大，原为“五雷拳”之教头；后虽拜陈华顺为师，其?春拳技反而不及二师弟吴仲素，故陈华顺晚年多依赖吴仲素代教。
　　注5：?春派在当年可算是一极端秘密的门派。虽然赞先生及找钱华等人在当时在佛山提名，但该派拳技从不外传，故一般人按理不可能知悉咏春派的拳技。
　　注6：叶问师生前之口头禅。“黑五”大概喻四肢大张仰躺于地上，犹如扑克牌之梅花之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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