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世界上有多少人在练太极拳? 我想即使是最权威的统计学家也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数字。 缓抬脚、轻落步,一起一落间,太极拳渗透出的是东方文化与哲学。静制动、柔克刚,一招一式间,太极拳浸润着东方的神秘、包容、和谐与力量。太极拳已经成为“东方”的经典代言。
太极拳,发源于河南温县陈家沟。 陈家沟,是一个不大的小村庄。 当整个世界被物质重新勾勒轮廓,当白天黑夜早已紊乱了它应有的程序。流行的成为过去,过去的又从新成为流行。当一切的一切都在飞速变化的时候,陈家沟,依然是陈家沟。在这里,太极拳依然是太极拳。 陡然席卷全球的太极拳,就是从这样一个僻远的小山村一步一步地走来,走出僻远的山村,走到北京,走遍中国,又一步一步走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老舍曾经在他的散文《想北平》中,有这样一段话:“面向着积水潭,背后是城墙,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乐的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像小儿安睡在摇篮里。是的,北平也有热闹的地方,但是它和太极拳相似,动中有静。” 别以为这是北平和太极拳的唯一关系。经过北平,陈式太极拳才走进了她的第二个春天。
1927年,蒋介石发动北伐战争,袁世凯中央政府也由北平迁都南京,吴鉴泉前往上海,杨澄甫奔赴南京,京城诸多太极拳名家纷纷离开北京,诺大的北京居然难觅一位太极拳老师。在这样的情况下,1928年秋天,北平著名药店同仁堂的老板乐佑申托人聘请陈家沟拳师陈照丕来京授艺。 “太极拳发源于河南温县陈家沟,诸多先辈名手陈王廷、陈长兴早已中华闻明,今陈长兴四世孙陈照丕漫游到此,小作逗留,暂下榻南门外打磨场杜盛兴号内,如有爱好,要交膀者,莫失良机……” 这则刊登在《北平晚报》上的消息,将乱世中沉寂的北平武坛激起层层涟漪。当时的北京已风行太极拳,而在京城里流传的大多是杨露禅的“杨式”。 刊登在晚报上的这则消息惹得众多武术爱好者纷纷来访,便有了之后陈照丕设擂17天未有能敌者的故事,陈照丕因此也声名远播。1929年南京国术馆成立,南京市市长魏道明一再邀请陈照丕到南京传拳授艺,而当时北京方面又苦苦挽留,陈照丕于是推荐了三叔陈发科: “我的功夫都是从三叔那学的”。 同时,陈照丕写信邀陈发科北上,自己则赴南京任教。
陈发科与弟子田秀臣推手 我至今记得陈家沟南边伏羲台下扑面而来黄河水的味道。也依然记得在眼前空旷铺展的黄河滩,厚重的黄色弥漫了一整片天地,一派苍凉。洛河水从西南而来,在这里和黄河水交汇,洛河清澈,黄河混浊,黄白两水相会成为一个巨大的漩涡,成为一幅鲜活的太极图。
当年,或许正是这份坡坡岭岭的起伏,这份沟沟坎坎的跌宕,这份山山水水的僻远留住了陈卜匆忙的脚步,他毅然决定在这里安家立业。到第九世陈王廷时正值明末清初,社会动荡。他久不得志,晚年干脆闭门不出,吟诗习拳。因为他文武兼优,于是结合多年的练功体会,依据《易经》阴阳之理、中医经络学说,导引、吐纳术以及力学的杠杆原理,综合性地创造了一套具有阴阳相合,刚柔相济、快慢相间、松活弹抖的特点,以及符合人体生命规律和大自然运转规律的拳术运动,故名“太极拳”。 叹当年,披坚执锐,扫荡群氛,几次颠险!蒙恩赐,枉徒然,到而今年老残喘。只落得《黄庭》一卷随身伴,闲来时造拳,忙来时耕田,趁余闲,教下些弟子儿孙,成龙成虎任方便。 穿越岁月尘烟,我仿佛看到了一代宗师。生不逢时,无法走出藩篱的人们,也只有在一片僻壤中无奈地吟诵长短句,一脸黯然。 在目前流行的几大太极拳流派中,陈式太极拳是最古老的。杨式、武式、吴式、孙式等太极拳流派也都是从陈式太极繁衍生成。然而当杨式太极拳等流派广泛流传的时候,陈式太极拳却还笼罩在神秘的面纱之中,不为人们所认识。
想来,“前北平时代”的陈式太极拳更像一位不曾梳妆的农村姑娘,质朴而羞涩,但是河南至北京的浓重风尘仍然掩饰不住她那种天生而不需要任何雕琢和修饰的美丽。 陈发科(1887~1957),字福生,陈氏第十七世孙。曾祖父陈长兴、祖父陈耕云和父亲陈延熙均为陈式太极拳高手。陈发科排行第三,两位兄长均早年夭折,加之他又是父亲老年得子,因此非常受溺爱,父母也不督促练拳,身体十分虚弱。 同族的叔伯们走过陈发科面前,轻声议论:“这一支辈辈出好手,他老祖宗,他爷爷,他父亲都是高手,发科这孩子到十四岁还病得这样,岂不从他这一辈就断了吗?”十四岁的陈发科睁大眼睛扬起头看着路前方的叔伯们,他们的身体挡住了天上正午时分的太阳,他们凝望自己的眼神深深烙印在了陈发科的心中。 陈发科暗下决心,一定要把拳练好。 在那片田野上,在那些夏天的黄昏里,在那种湿润的暮霭中,或许有陈发科独自一人苦练太极的身影。天边层层灼烧的金色晚霞蔓延着,熄灭着,然后,月亮就从天空的另一边显出了淡白色的脸庞。 就这样,陈发科每日练拳几十遍,苦练数年,不仅身体逐渐健壮起来,功夫也越来越精湛。他的混元内气雄浑虚灵,缠丝内劲刚柔兼备,太极推手更是出神入化。 陈发科到达北平之前,家族内部各支嫡传高手均难以与之相匹敌,他不仅在温县武馆任教,而且负责保卫乡里治安。他的大名不仅在温县人人皆知,名声更是远播河南各地。
1953年陈发科(前排左四)、胡耀贞(前排左三)与部分学生合影 二排右二 孙枫林、二排右三 李经悟、二排右四 李瑞媛(女)、二排右五 雷慕尼、二排左一 田秀臣、后右一 冯志强 然而在高手如云的北平,却鲜有人见过这古老的陈式太极拳。起初,很多京城人士在看完发科演练之后都会问:“你这是太极拳吗?怎么不像呢?”陈发科也不屑与之斗嘴,轻描淡写地回应:“你说是就是,你认为不是就不是。”
洪均生自幼多病体弱,起初随刘慕三学习吴式太极拳,偶然见到报纸上一则关于名武生扬小楼从陈家沟陈发科拳师习拳后身体转健,能演重头戏的消息,于是辗转拜陈发科老师为师。 “陈师初来刘慕三老师家,寒暄之后表演了陈式太极拳一、二路,大家都准备以一小时以上的时间瞻仰名师拳法。不料两路练完,只用十余分钟,而且二路纵跃神速,震脚则声震屋瓦。陈师表演后稍坐即辞去。于是大家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练得这么快,按‘运劲如抽丝’的原则来讲,岂不把抽丝断了;那个说震脚不合‘迈步如猫行’的规律。若非因为陈师是陈家沟来的,还不知抱什么态度发什么可笑的议论呢!当时还亏刘先生有水平,他说:‘动作虽然快,却是圆的旋转;虽然有发劲,却是松的。’ 这才一锤定音:‘学’。”
京城中很多人都是带着最初的疑问接触陈发科,然后逐渐被他出神入化的功夫和谦逊质朴的品行折服。拜倒在陈发科门下者不乏名人,如大名鼎鼎的北平国术馆馆长许禹生,一代京剧武生宗师杨小楼等。带艺投师的也不少,很多人更是学得出类拔萃,像沈家桢、李剑华、唐豪、顾留馨、田秀臣、冯志强。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传奇。那个陈家沟的孩子就这样闯荡进了人杰地灵的北平城,弥漫出半个多世纪的传奇烟云。 许禹生是前清贵族荣禄的后人,自幼好武。民国后,许禹生担任北京体育校长,在北平武术届很有名望。一次,他主持北京的武术比赛,聘陈发科为顾问。在研究打擂式比赛时,有人提出以十五分钟为限,陈发科认为时间太长。他认为:“嘴里念‘一、二、三’三个字,甚至只念一个字就应立决雌雄。” “能那么快吗?”一个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 转眼一看,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东北大学武术教师李剑华。李剑华身高六尺,体重近二百斤,对八卦颇有造诣。 陈发科笑笑说:“你不信,咱们就试试看。” 李剑华进招,一掌飞速而至陈发科胸前。只见陈发科略转身如闪电般发肘,把李剑华打起一尺多高,撞在墙上。只听“哐啷啷”一阵响声,墙上挂的照片镜框被震得粉碎而落。大家哄堂大笑,李剑华起来也边笑边说:“信了,信了,您这下子把我的魂都吓飞了。”陈发科笑问:“你怕啥?” “您要伤着我呢?” “你哪里疼了?” 李剑华定了定神,摸摸身上,居然哪里也不疼。回想被打时,仅仅觉得擦着衣服,就不由自主地飞起来了;低头又见自己所穿的礼服呢马褂上蹭有墙上的石灰,但却拍打不掉,才知自己撞墙时,竟将石灰蹭进布纹里去了。 在场的人无不赞佩之至。于是,便采纳了陈发科的意见。从此,李剑华也拜了陈发科为老师。
沈三,当时全国摔跤第一名手,与陈发科偶然在武术比赛场上相遇。 二老互道仰慕,握手攀谈。 沈三说:“我闻太极拳功夫以柔为主,擂台赛则以抽签方式选择对手,习太极拳者如抽着摔跤的对手,应当如何?” 陈发科说:“我想应当有办法,但我却无应付经验。两军交锋,阵前岂能先问对方练什么拳?” 沈三一笑:“我们研究一下如何?” “我虽不懂摔跤,却喜看摔跤艺术。我见摔跤往往以手扯住对方小袖,然后发着。”说着便把两臂伸过去,让沈三抓住。 在旁众人军屏吸观看,以为可以欣赏到两位名家的妙技。 谁知沈三就这样抓住陈发科的胳臂不到三秒钟,双方没有做任何动作,然后沈三便撒开了手,二人相视哈哈一笑,结束了这次比试。 两天后,沈三提着点心专程赶到中州武馆拜会陈发科。 “那天多承陈老师让。” 陈发科说:“哪里,哪里,彼此,彼此。” 见在一旁跟随陈发科训练的徒弟们莫名其妙的表情,沈三问:“你们老师回来后,没和你们说什么?” “没说什么呀。”学生们异口同声。
沈三激动地一拍大腿,说:“咳!你们老师真好,好好地跟他学吧。他不但功夫好,德行更好。” 原来前天的比试,一伸手,沈三就已经感到自己输了。陈发科让他抓住自己的胳膊,沈三想借劲借不上,想抬腿也抬不起来。 沈三走后,有个徒弟问陈发科:“老师怎么不摔他一下?”
陈发科一听这话,脸立刻沉下来:“摔他一下?为什么要摔他一下?” 这同学见老师生气,吓得不敢回答。陈发科严厉地问他:“你说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愿意不愿意让人摔一下?” 这位同学此时才明白了,呐呐地说:“不愿意。” 陈发科说:“啊,你也不愿意!自己不愿意的事情,怎能对人来施?连想也不应该想!一个人成名不易,应当处处保护人家的名誉。” 民国大学聘请陈发科到该校传拳。陈发科事先说明:“我要去得有条件,不能因请我而辞退前一位教师。”。 陈发科被邀到该校接待室。这间接待室原来是前清某王府的大殿,房屋高大,地上铺着二尺见方的方砖。陈发科再一次表达了不能辞退前一位教师的意思后,才开始表演拳法。 双摆莲跌岔――震脚,不料一经震下,竟将二三寸厚的方砖震碎。 表演后,学校表示不愿请两位武术教师,陈发科于是以自己无教学经验而推辞掉了这份工作。
…… 像这样有几分神奇的故事还有很多,这些奇闻轶事后人早已无从考证,但陈发科能够单枪匹马地在卧虎藏龙的北京扎根,没有一身过硬的功夫是不可能的。 在京教拳近三十年,陈发科与人多次交手,却很少树敌,而朋友却遍布京城武林,至今仍为人称颂,而且被国外武术界人士尊称为“拳圣”。
1930年陈发科先生与弟子合影 前排左起:赵仲民、陈照旭、刘慕三、陈发科、陈豫侠;后排左起:张一凡、洪均生、杨易辰、刘亮 “陈发科就是当初把陈氏太极拳带到北京来的。当时跟陈发科练太极拳的人中有袁世凯的儿子,还有北京武术馆的老馆长徐禹生,还有京剧泰斗杨小楼。见了陈发科老师,与陈老师试手,陈发科老师的功夫非常高,一搭手我就被拿住,精神万分紧张,连声请求快住手,快住手。我经常有幸得到陈老师的单独指导,也经常看到陈发科老师练缠丝功和打拳时口中呼呼有声。陈老师教拳非常认真,总是讲清楚技击含义并反复示范。陈老师还经常教导我们注重武德,注意吸收他人长处,不得骄傲自满,以强凌弱。”
――冯志强 “当时我们家开了两个买卖,都是笔铺,一个在崇文门,一个在宣武门,解放以后人都不用毛笔了,就开始经营钢笔,也修理钢笔。我叔叔那边负责修理,我经常得送笔到叔叔那边去修,于是就见着了陈发科。我见着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白胡子老头了,不多言不多语的。叔叔常对我说不仅要学习陈老师的功夫,还要学习他谦虚的为人。陈发科从来不说自己有多棒,总是带着浓重乡音对别人说:‘我不中’,那意思就是自己不成的意思,时间长了,人们就给他起了外号,都管他叫‘陈不中’。” ――田秋田
我久久凝视着陈发科的照片,泛黄照片上的老者坐姿端正,身板挺直,身形间有一种不怒自威,眉宇间有一种威武豪气,而目光却温和如水。我想,他一定总是常常显得无话可说,对任何事物都淡然平稳不落爱憎。对他的徒弟却是一种出自本能的爱护。他对他身边的世间,有中正而平和的态度,从不浓烈,却也从不稀薄,这或许正是太极的最高境界。
陈式拳分老架和新架两种。 老架是清初陈王庭所创,原有五个套路,又名十三式,另有长拳一百另八势,炮捶一套。在不断的实践中,形成了现在流行的缠丝劲明显、动作呈弧形螺旋、一动内外俱动、刚柔相济、柔中寓刚、快慢相间的陈式太极拳第一路和第二路套路。而陈式拳第二路原名为炮捶,炮锤的主要特点是震脚发劲多,窜蹦跳跃多,动作比第一路快、刚、爆发力强。 当北京还是北平的时候,她并不像现在这般发展,但也没有工业化带来的和其他城市的雷同,她没有拥挤喧闹的人流和车流,也没有夜间浮华的霓虹。有的只是浓郁香醇的北京的味道,空旷的广场,清脆的鸽哨,幽寂的胡同,一派安详。 三十年的北京生活,陈发科深深爱上了这个城市,在自己的性格中也不知不觉中融入了北京特有的气质。 在陈发科北京三十年的传拳过程中,他在继承陈式太极拳原理与宗旨的前提下,对祖承的老架进行了改进, 融入了自己的风格,形成了现在的架式。与原来的架式相比,现在的招式更为简洁明快、伸展大方、并且多了几分儒雅和洒脱,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京味”。从陈家沟走出来的陈式太极拳终于抖落了一身的乡野尘土,在达官显贵聚集的北京城登堂入室。从此,陈式太极拳开始了以发源地陈家沟和北京两地为中心向全国以至全世界传播的全新历程。 二排右七 陈发科、二排右八 胡耀贞、一排右三 陈照奎、一排右四 肖庆林、一排左三 田秀臣、四排左二 李福寿、后排左一 冯志强 1953年,陈发科与胡跃贞共同创办了首都武术社,陈发科任社长,推动了陈式太极拳的发展并培养一大批武术人才。
陈发科使陈式太极拳的真正功夫和面貌被外界所认识和称道;使长期以来一直寓于一隅、家传秘练的陈式太极拳从此公开流传于世并发扬光大;他培养出沈家桢、顾留馨、洪均生、田秀臣、雷慕尼、冯志强、李经梧、肖庆林等诸多太极人才,而这些人才也纷纷沿着他的足迹为普及陈式太极拳做出了很大贡献;他开创了陈式太极拳传递发展的新纪元,成为中国太极拳运动发展史上的第二个里程碑…… 我并不想照本宣科地总结性陈词,简单地罗列陈发科在传播陈式太极拳上的显赫功绩。 我只是试图走进往事的缺口,重新欣赏那些年轻的盛放,因为我们不能容忍过往的枯萎。时间总是无限缓慢,而又无限迅疾。往事就像光束中飞舞的细微尘埃,随风起落,不可存留,所以更要记录下这些零散的回忆。
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有关宗教方面的文字: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是的,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但是旧事重提,或许会获更新鲜的感悟和更冲动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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