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留馨自述：越南之行

1957年1至4月，我在越南教胡志明主席打太极拳。这次越南之行的起因是，1956年10月周恩来总理、贺龙副总理访问越南时，贺副总理向胡志明主席介绍中国太极拳在医疗、保健方面的价值对老年人来说更为适宜。胡主席听了颇感兴趣，表示要锻炼，希望能派教员去教。这个事情经国家体委研究就落实到我的身上。 1957年1月初，我到了北京．当天便去国家体委，在武术科见了毛伯浩、张云骥二位正、副科长，毛伯浩很高兴地说：建国以后，国家还是第一次派武术教练员出国教拳，而且还是教友好邻邦越南的胡志明主席，更应祝贺。到了下午，我的老朋友唐豪也到了武术科，他赶写《太极拳源流》给我参考，一口气写成，写得胸口发痛，并为我出国教拳一事献计献策。关于时间，当时体委定了一个月，教简化太极拳。我原来在上海准备的是杨式太极拳，关于教授方法，在上海跟一些朋友也商量过，觉得胡主席年龄大，运动量也不宜过大。我抓紧时间重新准备简化太极拳的教学计划，跟简化太极拳的主编李天骥一起研究。同时，李天骥向我学了杨式太极刀。我在北京十多天，一方面做好教学准备，另外去外交部，由亚洲司副司长谢爽秋交代出国注意事项：这次去越南涉及两党、两国关系，必须慎重，在礼节方面多注意，到越南后多和大使馆联系。那时我还做的一件事，是跟陈发科老师继续学习陈式太极拳和推手。事先我请唐豪和陈老师打了个招呼。国家体委在崇文门外，而陈老师住在骡马市大街，要转三次车才能到。陈老师因我们是提倡武术，写文章的，特别高兴我们去学拳。他知道我要出国，仔细地看我打了一套陈式拳，说我有很大进步，但又说：“你打得太费劲，太累，呼吸不太和顺。”因为我练杨式太极拳是自然呼吸，而陈式拳是一呼一吸都要跟动作配合。因时间紧迫，我每天都要到陈老师家去，有时甚至一天去两三次。我知道虽然这次去越南不教陈式拳，但从融会贯通，博采广学的意义上来讲，有此必要，所以我练得很辛苦。每次练拳、推手都是浑身大汗，也发现体力不支。那年我已49岁，有时练后脚抽筋。陈老师讲话很少，但很扼要。他对我很爱护，在推手时轻推轻放，我没有吃过苦头。在北京准备期间，国家体委黄中副主任和运动司朱德宝司长跟我谈话，做了一番勉励。我有些顾虑，向他们说道：“太极拳中有技击性的东西，胡主席年龄大，又是国家领导人，我教起来是轻不得重不得。轻了没效果，重了可能被认为是不尊重人家，所以轻重手法上很不好掌握。”两位领导说：“你不要教技击性的东西，着重从医疗保健体育方面考虑。” 1957年1月12日，我从北京坐中越国际联运列车去河内，胡主席派办公厅主任到车站接候。中国大使馆办公室主任张英把我接到使馆住宿。胡主席正在开国民会议，但仍然抽暇在第二天接见了我。罗贵波大使说：“教太极拳也是外交关系。”所以他陪着我去。胡主席住的是三开间的法式二层，客厅里陈设仅为一套藤椅，并无沙发。胡主席穿着也十分简朴，灰黄色的卡其布制服。他用广东话跟我谈话，说得很流利。他说贺龙副总理对武术很感兴趣，常能津津有味地说上两三个小时。又说到，1930年他在上海学过中国拳术，身体恢复了健康，当时曾看到一位长须老人在虹口区教太极拳。我将国家体委编印的简化太极拳三份和杨澄甫先生全套太极拳照片图送给他。胡主席对罗大使说：“你这样的年龄，也可以练练太极拳，中老年人也应该有适当的体育运动。”最后，胡主席说他因国民会议尚未结束，又近春节，这几天还不能锻炼，决定在2月5日开始锻炼。刚到河内时，在大使馆商量我的住宿，原先考虑和胡主席住一起，后来考虑到语言上的不便，还是定在大使馆，这样我也能一面教拳，一面安排时间研究些武术史料和太极拳的理论及医疗保健作用。关于教学方面恐怕越南同志对太极拳不理解，它不像其他体育运动那样勇猛。太极拳动作缓慢，训练效果如何对他们来说还是未知数。因此我写了一些文字材料，后经大使馆翻译成越南文印发了一些。原来胡主席准备每天用汽车接送我，我说：“我是喜欢动的，不用汽车接送了，还是借辆自行车吧。”我骑自行车去教学，也便于在河内市自由游览。在开始锻炼前，胡主席派秘书谢光健到大使馆和我商量学习计划，我向谢秘书了解胡主席的作息时间和健康情况，以便安排进度和运动量。谢秘书说，胡主席很爱体育运动，饮食很有节制，以前爱骑马，并且爱骑调皮的马，认为调皮的马才是好马，只要驾驭得法，快步如飞。前一时期又爱划船和爬山。1945年，他的保卫队长也曾教过他少林拳。胡主席因为二十多年前坐牢受伤，近来工作繁重，从去年起睡眠不好，晚上11点上床，早上4点就醒了。我提出：胡主席锻炼太极拳应以轻松舒服、帮助睡眠为原则。隔日，胡主席又亲自写信约我去谈学习计划，他同意分40次练完简化太极拳。我建议胡主席和秘书二人与其他干部分开单独练，他认为和大家一起锻炼热闹些。他规定在早上6点至6点半，晚上6点半到7点练习。我在胡主席约我参加的机关庆祝春节聚餐会上看到准备学拳的干部都是年轻力壮，大多是部队出身，恐怕他们对练太极拳的原则不易接受，影响学习情绪，因此向胡主席建议，先讲太极拳的理论和练法，在思想认识上打一些基础，胡主席很是赞同。我分两次、两小时讲了中国医疗体育史，太极拳的特点，太极拳与心理学、生理学、力学的关系等课题，学员30多人都参加了。翻译对专门名词和中国历史翻译有困难时，胡主席还亲自作补充说明。胡主席还特地嘱咐翻译把三篇讲稿译成越文印发作参考。在锻炼了一个月以后，我问谢光健秘书：“胡主席练拳后对睡眠有何帮助?”谢秘书说：“睡眠已有改善，但仍不如前年睡得酣畅。”在教完全套太极拳前的两天，胡主席很高兴地对我说：“太极拳的效果很好，对睡眠很有帮助。”我听了甚感欣慰。谢秘书和警卫队长王文章都说，主席早上4点多钟起床后，就在室内灯光下独自练太极拳。他们一方面笑老人这么认真练拳，一方面为老人的健康日益增强高兴。胡主席早上和秘书、警卫、厨师等十人一起练上三四遍太极拳，晚上有时自己不练也坐着看我领着练，一边自己比划，一边纠正其他人的姿势。胡主席有拳术基础，姿势比一般人好得多，进度本可快些，但他为了等待其他人练得更正确更熟练，总是希望教得慢一些，原来规定40天的教学计划，只好延长了。从2月5日到4月16日，实足练了62天，胡主席认为大家已经会练，但呼吸跟动作还不协调，打得不够好看，还希望我能再继续教一段时间。当时教厂一个月后，胡主席还要体委、军委各派10名青年跟我学太极拳，以便他们推广。一班教简化太极拳，一班教陈式简化太极拳。这两个班的学员后来都在机关内教太极拳。一个学员在体委专管武术工作，还出了太极拳书。我因国家体委定了一个月的教学任务，现在已超出这么长时间，国内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七月份还有个全国武术会要参加，因此我将归国之意向罗贵波大使讲了。罗大使初时愿向胡主席转述，后来又说你和胡主席天天见面，可以婉转些提出。于是我在一次练拳休息时跟胡主席说了我的意思，几天后胡主席对我说：“既然这样，我们不好再留你了，希望今后有机会再请你来教。” 当年据谢秘书说，范文同总理喜欢打球、跑步等运动，也想学拳，但由于担任总理工作，在时间上很难约定，因此没能如愿，结果派他的秘书来学；后来在招待会上碰到范文同总理，他跟我说，实在是没时间，以后有机会一定跟你学。同忆当时跟胡主席一起练拳的情景，我觉得胡主席对中国的感情很深，溢于言表。他谈起20年代由于革命，遭受法国当局迫害，逃亡中国，但后来还是被当作中共党员抓住坐牢，身上的伤就是当时在牢房里被摧残所致。他在中国结识了一大批中共党员，和前副总理李富春的关系很密切，李富春副总理赠送过一只挂表给他，他一直在使用。胡主席非常平易近人，当时哈尔滨歌舞团在河内访问演出，在欢迎晚会，胡主席向全体人员介绍，说我是他的太极拳老师，并让我表演了陈式太极拳。在招待波兰总理的酒会上，胡主席特让秘书口头邀请我赴宴，这是他考虑到如用请柬，我没有任何外交职称，这个请柬不好写，所以用了口头邀请的方式。还有一次电影晚会，我进场以后，译员要我坐在前排一个空位，过了一会，范文同总理进场了，译员又请我坐到其他位置上，因为这是范总理的座位。胡主席看在眼里，后来批评那位译员，指出这样做是不礼貌的行为。在越南期间，他送了三次零用钱给我，我拒不肯收，他总是用不同的理由使我接受他的情意。临别时胡主席还赠送了一块摩凡陀牌手表给我留念，这些钱和礼品都是胡主席自己掏的腰包。有一次我在聊天时讲到越南的香烟很贵，当时大多数烟都是中国制造的，如大前门、白金龙等，大使馆已供给我香烟，但胡主席不久就送我一条白金龙烟，由此可见胡主席的细致体贴。在体委、军委班的结业联欢会上，许多学员向我赠送新摄的照片，有的将自己留作终生纪念的奠边府战役纪念章、抗战纪念章送给我。胡主席那边也安排了欢送晚会，胡主席在会上说道：“太极拳效果很好。希望大家坚持锻炼，教授别人。”谢秘书、翻译还陪我游览名胜两天。4月17日我离开秀丽的河内，谢秘书和学员多人赶来大使馆送行。大家都有依依惜别之情，登上火车，我用刚学会的越南语向大家告别，并祝愿胡主席身体健康。在越南体育运动会上，我见到了武元甲国防部长，他很客气地打招呼，白白胖胖的矮个子，想不到二十多年后变成这个样子。当时据越南朋友讲，越南本国的财政收入只够养活他们的军队，其他的一大笔开支，全靠中国支持援助。越南人民对中国人民十分友好。我刚到河内，有时在咖啡馆用咖啡和点心，一些越南人见我穿中山装，便十分友善、热情地同我打招呼。在其他所到之处，也都是―种友好邻邦的气氛。 1957年12月初，当时商业局领导让我去上海公安局会见黄赤波，黄局长告诉我到广州去教胡主席太极拳。我匆忙准备之后即上了火车，陪同人员说目的地是杭州。我笑说，你们公安人员处处搞保密。我住在西湖边大华饭店，胡主席住在谢家花园，也在西湖边，相距不远。同胡主席重逢，双方十分愉快。胡主席告诉我他一直在坚持练拳，效果显著，这次到中国来疗养争取再巩固提高些。我还是不要汽车接送，借了一辆自行车，在教拳之余，经常骑车游西湖，下午到浙江省图书馆，主要是从《四库全书》中翻阅戚继光拳经史料，还查阅了甘凤池史料，做我所喜爱的研究工作。教了半个月，分手时，胡主席赠送我一件象牙雕的越南河内剑湖的名胜独木亭，十分玲珑可爱。西湖的湖光山色，也算越南之行的一片余波，一并记在这里。越南之行，对太极拳的推广起了一定的作用。当时我国驻越南的专家局局长方毅也准备一起学。后来进中南海教拳等一系列活动，我现在回想起来，都与越南之行有关。我在越南边说边练，每次上课都累得满头大汗，体力消耗很大，回国后曾劝告不少同行，不要边说边练，要练时不说，说时不练，以免伤气，以吸取我的教训。归国后不久，我抄写了曾赠胡主席的《太极拳颂》，是七言诗。请我国著名书法家沈尹默先生评正。沈老欣然命笔。当时沈老目疾已重，平素很少写字，但他一下子为我写了好几百字的这篇《太极拳颂》，我十分感动。这篇墨宝我一直珍藏着。这里叙及，以志文字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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