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真的很难预料,我在念高中的时候虽然寄宿在法官宿舍,但是从来没有想到上大学时竟然会念法律系;念大学的时候,虽然对哲学一直有着浓厚的兴趣,却如何也没料到大学毕业后竟会远渡重洋到德国去专攻康德哲学。
还记得,从高二的时候,每天清晨五点半到七点都要读一个半小时的《易经》;高三的时候,还组织了一个跨校的读书会——「易兴复华会」,以「振兴易学,恢复中华」为己任。为了这件事,才第一次体会到国民党特务统治的可恶与恐怖,这个「易兴复华会」当然被强制解散了,同时也在我年轻的心灵抹上一层阴影。当时在日记里自述道:「在一个不民主的国度里,要从事政治改革,就要先有不怕坐牢的决心与勇气,但也不能太早坐牢。最理想的境界是,搞到快要坐牢而突然不必坐牢,其原因是:或许由于改革力量的壮大使得当权派不敢小觑,或者因为我们的奋斗牺牲使得当局内部发生分化;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这后来就印证在我自己身上。但从也没想到过,对《易经》的喜爱,却陪我走过了整整四十年的青壮岁月!
我对太极拳的初步印象,跟一般人没甚么两样,从小认为太极拳有气无力,软趴趴的,不过是老人家消磨精力、打发时间的一种运动。家父乃是当时颇负盛名的柔道教练,由于深受日本教育的影响,看不起「支那文化」,从柔道的专业角度来看,对太极拳更是嗤之以鼻。但是在我留德期间,家父亡故,回国整理遗物时,竟发现了一本由中华民国太极拳协会编纂的《太极拳图解》。后来大嫂才告诉我,家父过世前五、六个月,天天早上都到公园去学太极拳!只可惜家父已逝,他一生瞧不起中华文化,本身是日据时代柔道三段的高人,晚年为何要学他原本嗤之以鼻的太极拳?这可能是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一九九六年,我应邀到美国华盛顿出席一个参议院有关中美与两岸关系的听证会,与会期间与我的挚友|大陆美国学会会长|李慎之先生一起借宿在留美学者沈己尧教授家,沈教授是研究南洋华侨史的专家,时已年近八十,广东人。他告诉我,因自幼体弱多病,十五岁时接受一位老中医的建议,开始习练太极拳。六十多年来风雨无阻,因此身体素质大为改进,学拳以后从没生过病,怪哉!借宿在沈教授家中时,只见他每晚在自家庭院,打三、四十分钟的太极拳。
《易经》与爱人引我接近太极拳
从小家父与兄长对我的教育,一向是相当「斯巴达式」的。我记得初中时只有一次月考没拿到全校第一名,父亲可以一个月不给我关爱的眼神,也不跟我说一句话。二哥在初一时给我考历史时,出了一道考题「中国的信史起自何年?」标准答案:商王盘庚迁殷,公元前一三八四年。这种教育方式极为阳刚、严格、精密、准确,这对我后来到德国研读康德哲学不无帮助,套句康德的话说:「知识有两个认识特征(Kennzeichen):一个是严格的普遍性;另一个是绝对的必然性」。这种教育方式与太极拳理格格不入,还好我长时期对《易经》的爱好,深知「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转换、刚柔并济的道理,这是帮我打开太极拳大门的钥匙。
青少年时,对孟子的喜好程度远远超过孔子,对他的浩然正气,深为折服。很喜欢他所说的「说大人,则藐之」,也很喜欢他对「大丈夫」的描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更喜欢他的大气:「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何其耿直、率真、阳刚!现代教育太注重效率,其结果往往使心性变得急躁而不自知,这对身心和谐的危害实不容低估。感谢上苍,在我读大学时让我遇到我尊敬的爱人裘曼如女士,她的个性与我一比,真可说是南辕北辙。我坚强、她柔顺;我勇猛精进、她慢条斯理;她拥有极高的智慧,我则是典型的、开疆辟土的冒险家,再大的障碍也阻挡不了我要排除万难、奋勇前进的决心。为了维护正义、公理,我从幼儿园就敢跟大姊姊顶嘴,高中找教官的麻烦,大学对主任教官、训导长也不假辞色。在德国完成学业之后,回国就投身民主运动,冲撞万年国会,撼动国民党的威权统治。而我尊敬的爱人啊,就我所知,她一辈子总是和柔宽缓、面带微笑、无与人争。她太了解我了!当她要我学太极拳时,我一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那已经是二零零三年的事了。因为我尊敬她,虽然从没想过要练太极拳,只因爱人要我习练,我便开始阅读太极拳的相关书籍,先从看得懂的、水平也还行的书籍开始,花了两年左右的时间,把较重要的书籍全都翻过了。其中有几本更是看了七、八次以上,比如陈鑫的《陈氏太极拳图说》、郑曼青的《郑子太极拳自修新法》、张义敬的《太极拳理传真》等等。
与太极名师结缘
二零零五年六月,我聘请一位姓郑的武术队教练,每天上午来教拳三个小时,九天内把二十四式的简易太极拳与四十二式的综合太极拳(即国际竞赛套路)习练完毕,以后三个月就天天勤练这两套拳至少一个小时。二零零五年九月,我专程前往福州,经朋友引荐,结识了武术九段的名师曾乃梁先生(北京体育学院毕业,当年武术八段,培养过很多赢得世界太极拳比赛冠军的运动员。当时全国武术八段只有九人,九段只有四人,而这十三人当中,六十岁以上还能发表论文的,就只有曾乃梁一人而已。)认识之后,他帮我调拳,我则为他讲解《易经》,我就每三、四个月到福州一趟三、四天,如此提升五、六次之后,原来姓郑的武术队教练反而变成我的学生,由我帮他调整拳架。
我跟陈氏太极拳的因缘,起于结识朱天才大师。当代陈氏太极拳名气最响亮的是「四大金刚」,以年龄排列,依序为王西安、朱天才、陈小旺、陈正雷,他们均为陈照丕、陈照奎两位大师调教出来的后起之秀。而太极拳是大陆所公布的「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朱天才大师由国家文化部正式命名为「陈氏太极拳的代表性传承人」。其实,朱天才早就想认识我,而我也想早点认识他,只是大家都太忙,抽不出空来。二零零七年十二月二十到二十四日,机缘巧合,我俩于上海不分昼夜,共处四天。从前曾乃梁老师虽曾说过,我的体型适合练陈氏太极,我却不当一回事。起初,我只想认识天才大哥而已,并没有学陈式拳的念头。在上海那四天的日子,朱天才不愧是大师,我们约定,每天我教授他两个小时的《易经》;而他计划第一天教我「缠丝功」,这是陈式太极拳的基础,接下来的两天再教我一套他创编的「老架十三式」,把陈式太极拳最具代表性的动作浓缩在这个简短的套路中。他说只要把十三式打好,就等于学会了陈长兴宗师所创编的「老架一路」七十二式中的三十四式,等于一半左右。他说十三式练好了,理论上只要再花五天就可以练成「老架一路」。我用三天多的时间把「缠丝功」与「老架十三式」习练完毕。并于二零零八年春节期间,带着儿子亲自到河南省、焦作市、温县的陈家沟,在这年的春节,每天从早晨六点到晚上十点,除了用餐与中午休息一个半钟头外,用五天的时间真的把「老架一路」七十二式,六百多个分解动作学会了。天才大哥很高兴地说:「五天可成,本来只是理论!你是第一个真的只花五天练成的…」学完之后,我瞬间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难怪程夫子说:「不学便老而衰。」只要愿意学习新生事物,便会觉得更加年轻。
为了怀念爱人习练郑子三十七式
二零零八年九月爱人去世后,为了感念她,遂前往她生前习练太极拳的时中学社,报名参加习练郑子三十七式。我用四个月的时间,每个星期天上午花三个小时到台北市的五常国小把郑子三十七式学全。二十四式、四十二式是大陆官方编订的套路,「老架一路」是由陈长兴宗师创编,已流传两百年了,而杨式太极拳的始祖杨露禅则是陈长兴的高足,郑曼青即师承杨露禅孙子杨澄甫,郑曼青大师是杨式太极的第四代传人。后来二零零九年十一月,我应邀前往江西龙虎山出席第三届两岸道教文化论坛,我约朱天才大师一同前往,就在那几天里,利用零碎的时间,他又把「新架十三式」教给我。我乃于二零一零年春节再到陈家沟,又花了五天的时间把「新架一路」的八十三式学全。「新架一路」是由二十世纪陈氏太极拳最杰出的父子档,陈发科与陈照奎,在「老架一路」的基础上创编而成。从我五年多前开始学太极拳,就要求自己五年内要一心一意学太极,绝不写作太极的文章。当初我跟曾乃梁老师讲,我之所以想学好太极拳的目的,是想借着习练太极拳,对中国传统优秀文化做近距离、身体力行的体悟。以五年为期,期满之后我将就我所知,弘扬太极文化。就像很多外国人,就会从学习书法、太极拳、古琴或麻将,来了解中国文化。我在这五年中惟有一次例外,那就是二零零九年三月,时中学社春季班开学典礼,徐忆中社长邀请我做个专题演讲,由于演讲反应良好,很多人希望有书面材料,所以〈太极拳与哲学〉这篇文稿才会流传出去。
这五年多,不管事情有多忙,我每天一大早总要先打上七十分钟的太极拳,风雨无阻。都怪我居无定所、无法长期固定跟一群同好打拳,只能一人独练,也从不配乐,先从「新架一路」、其次「老架一路」,接着郑子三十七式,最后「四十二式」与「二十四式」一气呵成。很多人没有音乐就打不来,没有跟着一群人也打不来,这就表示还没进入「以意行气」的阶段,还有很大成长的空间。太极拳可真是个好东西啊,我已经确信太极拳与《易经》将会陪伴我走过下半辈子!
事实上,各种各样的运动、武术,大概没有一种可以像太极拳这样,与哲学有这么密切的关系。这里谈的哲学,并不是指一般的西方哲学,而是指中国传统的儒、释、道,尤其是指新儒学。新儒学也称为「道学」或「理学」,在北宋周敦颐、程颢、程颐与张载等人的努力下,是以传统的孔孟儒学为基础,凸显《易传》与《中庸》的重要性,并吸收释、老两家的长处,而由南宋朱熹(1130-1200)集其大成的一套修己治人的哲学体系,深刻影响包括中国、朝鲜、越南与日本等主要东亚国家长达七百年以上。太极拳创编于四百年前的明末清初之际,与新儒学的关系尤为密切。
习练太极拳可以变化气质
其实「哲学」一辞,来自十九世纪末日本学者对英文名词「philosophy」的翻译,中国原本并没有「哲学」这个术语,只有儒学、老庄和佛学的称谓。事实上,「philosophy」源自希腊文「philosophia」,本意是爱(philos)智(sophia),因此西方哲学从古希腊以来就偏重在知识或理论的探讨;中国传统的学问,无论儒、释、道,都侧重在「尊德性,道问学」的实践工夫上,并以之为生活的指导。譬如「学生」一词,便是来自道教创始人,东汉末年的张道陵,他谦称自己为「学生」,其本意为「学习如何生活」。十八世纪欧洲知识界极有代表性的人物鲁索(J. J. Rousseau, 1712-1778)就主张:「人品与学识无关。」在欧洲有不少在学术或艺术成就很高的人,其品德修养却非常的差,譬如培根(Francis Bacon ,1561-1626)、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 ,1770-1827)。这在中国传统观念里,简直难以想象。其实,何止如此?在西方威名赫赫的世界重量级拳击冠军或无限量级摔角冠军,一般给人的印象是好勇斗狠、为了胜出不择手段,人品不佳,且寿命不长。而太极拳高手的形象则是神情内敛、为人谦让,更多的是点到为止,不让对手难堪。何止太极拳如此,中国传统武术的名门正派无不极为重视武德,只不过太极拳由于深受新儒学深刻的影响,自有其一整套由内而外的存养工夫罢了。儒家讲「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学、问、思、辨是理论层次,但这一切无不是为了「笃行」这个实践工夫。其实,近代西方最具代表性的哲学家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就主张:「一切的理论无不是为了实践,实践优先于理论。」这种看法倒与中国传统学问若合符节。
太极拳大师郑曼青先生(1901-1975)曾说:「习练太极拳可以变化气质。」这可从代表新儒学的大师那里得到印证。北宋大儒张载(卽横渠先生,1020-1077)说:读书最大的益处是「自求变化气质」。横渠认为人性有两个层次,即「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天地之性是指吾人乃禀天地、阴阳、五行之气而生,所谓「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西铭〉)。天地之性也就是人和万物所共同具有的天性。但人得阴阳五行之秀,为万物之灵,所以人的天地之性最为完备。所谓天地之性,其实是指天地生成万物的仁心善性。天无所不覆,地无所不载。有天无地,万物不得长养;有地无天,万物也得不到雨露的滋润。天地之性就是生生不息的仁德,要让万物得以出生、繁衍,充分长养,让万物潜在的天份无不得到充分的发挥。这种仁德善性就是天地之性,人生来就被赋予这个纯一不杂的善性。至于「气质之性」则是指每个人在父精母血结合时,由于禀受阴阳二气有所偏差,譬如出生时的年份、节令、时辰、地理位置、山川自然环境、家庭条件、父母性格、种族、信仰等无数不同的条件,所形成不同的气禀与性格。所以说「人之刚柔、缓急,有才与不才,气之偏也」。气质之性在于对外物有所追求,横渠称之为「攻取之性」。他说:「湛一,气之本;攻取,气之欲。口腹于饮食,鼻舌于臭味,皆攻取之性也。」这是人之所以会为非作歹的来源。横渠主张人应改变「气质之性」,回复到「天地之性」。他说,虽然「人之气质美恶,与贵贱夭寿之理,皆是所受定分」,但「气质恶者,学即能移」。通过学习,克服追求外物的情欲,「使动作皆中礼」,则能变化气质,从而恢复本来的善性,即「天地之性」。借着无私、寡欲,去除后天、外在的影响,就能显露先天、内在的天地之性。练太极拳也一样,要借着勤练拳架,将拙力、蛮力去除殆尽,彻底松柔之后,内劲自然就出来了。
太极拳其实是理学拳
道学的开山祖师周敦颐(卽濂溪先生,1017-1073)在〈太极图说〉中写道:「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无极」乃无形迹可求,无声无臭,却是万有、万象的根源,同时也是无所不包、无以复加的「太极」。无极本身就是太极,是指宇宙万有处于阴阳未分、一片静寂的太初状态,一动就有了阳,动到极致,物极则反,就沉静下来。一静就有了阴,静到极致,又开始运动。运动与静止互为根源,阴阳分开对立,「易有太极,是生两仪」,有了阴阳二气,就能化生万物。依照〈河图〉所标示的顺序:「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地二生火,天七成之;天三生木,地八成之;地四生金,天九成之;天五生土,地十成之。」水、火、木、金、土五行一出,东、西、南、北、中五位确立,就以五行配五气,即温、热、平、凉、寒,亦即春温配木在左、夏热配火在上、秋凉配金在右、冬寒配水在下,这就是「五气顺布,四时行焉」。其实,五行就是阴阳,阴阳就是太极,太极就是无极。集理学之大成的朱熹说:「太极非是别为一物,即阴阳而在阴阳,即五行而在五行,即万物而在万物,只是一个理而已。」所以我们不要把太极拳仅仅用来健身而已,要抓住太极原本的意义,体认到太极拳是一种「文人拳」,更是一种「哲学拳」,或者更精确地说,就是一种「理学拳」。
太极拳的创编与理学有千丝万缕不可切割的关系。陈鑫在《陈氏太极拳图说》卷首的〈太极拳推原解〉就说:「斯人父天母地,莫非太极阴阳之气酝酿而生。天地固此理,三教归一亦此理,卽宇宙之万事万物,又何莫非此理?况拳之一艺,焉能外此理而另有一理?」这里的「斯人父天母地,莫非太极阴阳之气酝酿而生」就是直接借用濂溪在〈太极图说〉所说的「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与横渠在〈西铭〉所说的「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而「天地固此理」,「宇宙之万事万物,又何莫非此理」,这与朱熹在《大学‧格物致知补传》所说的「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完全一致,朱熹主张一物一太极,而太极就是理,太极拳之理怎能自外于此天地共有之理呢?陈鑫在此毫无保留继承了理学的本体论。而理学中有两个最重要的概念,卽「静」与「敬」,也深深地烙印在太极拳的创编上。陈鑫接着说:「人之一身,浑身上下都是太极,卽浑身上下都是拳,不得以一拳目拳也。其枢纽在一心,心主乎敬,又主乎静。能敬而静,自葆虚灵。」「静」意味着内敛、沉稳、专注、内省、反观,要做到「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的「寂然不动」。「敬」则意味着恭敬、谨严、庄重、「内无妄思,外无妄动」(《朱子语类》卷十二)、进退得宜、动容周旋无不中礼。敬能贯穿动、静:静则以敬持养此心于未发之中;动则发而无不中节,绝不掺杂丝毫私意的「感而遂通」。习练太极拳也是要求要先进入完全沉寂的静境;盘拳架子时,也要求着着到位;与人交手时,要舍弃主观主义,遵循客观形势来应敌,所谓「因敌变化示神奇」。因此,陈鑫在《陈氏太极拳图说》开宗明义卽说:「学太极拳不可不敬。不敬则外慢师友,内慢身体。心不敛束,如何能学艺?」「静」与「敬」是理学存养工夫中最重要的两个概念,敬与静是贯穿整个太极拳,从起式到收式,才预备式就要求进入静境,一动就要求要动中求静。而在理学中的「敬」就是「主一」,就是「无欲」,用濂溪先生的话来说,就是「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
太极拳十分讲究吐纳导气
中国传统武术有句名言:「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太极拳尤其重视练气,道教特别重视养生之道,要求人要「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虚则成仙。」太极拳要求「内练一口气」,对呼吸有特别的要求,即腹式呼吸。腹式呼吸是要求呼吸要像在母体里的胎儿那样,藉由小腹的收缩,经由脐带来向母体吸收养分。因此,吸气时,小腹要收缩;呼气时,小腹则外凸。胎儿在出生时,脐带一经剪断,就开始独立呼吸,变成用肺部的自然呼吸,这叫「后天气」。太极拳要求腹式呼吸,就是要回复到「先天气」。这就像横渠关于「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的区别,我们要「自求变化气质」,就是要力求尽去「气质之性」而回复到「天地之性」,用朱熹的话来说,就是「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借着习练太极拳,把「先天气」回复过来。这个「气」有多重要,大家只要观察婴儿的呼吸,就可得知。婴孩的呼吸和缓匀称且细长、深及脚踵,这是「踵息」。全身,尤其是手、脚,红润暖和,意味着气血畅旺。婴孩总是吸得多,呼得少,这样才会成长。到了二十五、六岁以后,随着年龄的增加,我们所吸进的气渐渐减少,吸少而呼多,就开始衰老了;到七、八十岁时,吸气显得困难重重,而且手脚冰冷,意味着气血已衰;直到吸不到最后一口气时,生命也就到了尽头。所以练太极拳就是在练气,尤其在呼气的时候,要有「存养」的意念,亦卽要把吸来的气存放到气海(即小腹)里,这样气才能愈养愈深厚。
相传吕洞宾所著的《太乙金华宗旨》,这本书是道教龙门宗传下来的内丹功经典,其中提到如何经由「河车倒运」,打通任、督二脉,回复先天元气。而太极拳对呼吸要求,卽完全依照《太乙金华宗旨》的提示,要用意念来引导吐纳。首先要全身放松,进入极为沉静的境界,集中精神。吸气时,先「缩肛」,即先将肛门收缩,想象气从「会阴穴」循着督脉由下往上走,首先通过尾闾关(即尾椎),这时就像牛在爬坡,非常缓慢。过了夹脊关(即腰椎)后,就像羊在爬坡,稍为快了一点。过了玉枕关(即颈椎),这时就像鹿在爬坡,非常地快。过了泥丸宫(即脑部)之后,此时气经由舌尖顶住上颚(这里是天地阴阳交会之处)由督脉转注于任脉,经上丹田、中丹田、而存入下丹田(即气海),这样就完成了一个「小周天」。如是反复,周而复始,这是「有为法」,务必练到十分熟练,才能进入「无为法」,那就是打通任、督二脉,而进入「大周天」了!
习练太极拳随时要将舌尖抵住上颚,因为上颚是前胸任脉和后背督脉的桥梁。任、督二脉属奇经八脉,任为阴脉,督为阳脉。吾人十二经络的走向是「阴升阳降」,即阳脉由上往下走,阴脉由下往上走。而督脉虽为阳脉,却是由下往上走;任脉虽为阴脉,却是由上往下走。所以任、督二脉才被划入「奇经八脉」。而上颚这个地方也正是我们的「人中」(亦称水沟),也就是脸部鼻梁下、嘴唇上略为凹陷的纵沟。这个「人中」是天地交会、阴阳交合的地方。有经验的老中医就光凭观察人中的宽窄、长短、深浅,就可判定该人的寿元。其实,人的身上有九窍,在人中之上,鼻、耳、目各有两窍,相当于坤(☷)卦;在人中之下有三窍,即口、前阴、后阴,相当于乾(☰)卦。下乾上坤就是泰(䷊)卦,人身就相当一个泰卦。泰为大通之意,中医常说「通则不痛,痛则不通」,气血不通,问题就来了。习练太极拳能健身强身,就是因为它能让我们气血畅通。可见舌尖顶住上颚,能使天地相交、阴阳交合,能使精津玉液(即口水、圣水或龙涎)不断涌出,这里关涉到「练精化气」与「练气化神」,十分紧要。
太极拳是对健康最有益的运动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想要健康,就要靠平时勤于锻炼,而绝不是靠吃些什么药物或「健康食品」。但是大部分的运动对健康非但没好处,甚至有害处。我们想要健康,就要选择对健康有益的,且能终身从事的运动,那大概只能找有氧运动了。所谓有氧运动,是指不增加呼吸的频率而能达到最大运动量的运动,那大概就只有四种最值得推荐了:高尔夫球、健走、太极拳与瑜伽。但打高尔夫球,不算来回球场的时间,光十八个洞就得花上四个半小时,约步行九公里的,其运动量远远不及健走九公里,且只需花九十分钟而已。但健走也得找个山青水秀、交通安全的地方,不算来回时间,九十分钟的运动量远不及打太极拳一个小时。太极拳不拘场地,只要通风即可,在办公室、小公园无不适宜。有人喜欢练瑜伽,我不鼓励。因为你不懂梵文,看不懂《瑜伽经》的原典,所能看得到的是不知道已经转译过几手的《瑜伽经》,那早就走调了。而我们习练太极拳练到一定的水平,就可以直接研读〈太极拳论〉、〈太极拳谱〉这些原典,且将随着习练水平的不断提高而体悟更深,何况太极拳的健身功效更远在瑜伽之上,为何不选择太极拳呢?
太极拳是一种极为神妙的运动,它之所以如此神妙,跟理学的存养工夫是密不可分的。理学形成于北宋年间,其代表性人物就是周敦颐(濂溪)、程颢(明道)、程颐(伊川)兄弟与张载(横渠)。周敦颐,因为〈太极图说〉而被朱熹推尊为道学的开山祖师。而程颢、程颐这对中国学术史上最杰出的兄弟,早在十四、五岁时,即衔父命追随濂溪先生学习。二程兄弟天赋异禀,早在「十四、五岁时,便脱然欲学圣人」(横渠语)。而张载身为两位程夫子的表叔,却向二程执弟子礼,受其点化。而周、二程与张分别代表理学的濂、洛、关三派。其实,自南北朝以来,佛教传播日益兴盛,广为士大夫阶层所笃信,而道教则代表本土信仰与佛教分庭抗礼。之所以如此,乃是自东汉末年以来,历经三国时期、魏晋南北朝,天下动荡长达四百年之久,大家深感于人生无常,想要寻找精神寄托、安顿身心。而传统儒学向来主张「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传统儒学更多是侧重在「明人伦」、「修己治人」与「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内圣外王之道。所以孔夫子不语怪、力、乱、神,对「性」、「命」、「天道」与「鬼神」等问题常常存而不论。因此传统儒家面对佛教、道教的兴起,显得苍白无力。到了隋唐时期,儒学已濒临彻底被边缘化的严重危机了。因此北宋时期,周敦颐突出了《中庸》与《易传》的重要性,因为《中庸》深入探讨形而上的问题;《易传》则探讨阴阳、屈伸、鬼神之道,从而开创了「儒家易学」,亦即以儒家经典来解释《易经》的新风潮。两位程夫子深受濂溪先生的启迪,弱冠之时,两兄弟已经名满京城,追随他们的学者,不乏比他俩年长许多的,比如吕祖谦的五代先祖吕希哲,当时虽与伊川同游太学,但却已向伊川执弟子礼了。在极为讲求礼数的传统社会里,张载虽为他俩的表叔,却以师礼待之,张载的代表性名作〈订顽〉,即被伊川更名为〈西铭〉,而伊川又因高度评价〈西铭〉,而发挥出「理一分殊」之说,此说后来又被朱熹发扬光大,成为理学的一个重要命题。张载那时提出「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来补充孟子性善说的不足,又提出「心统性情」之说,也对理学后来的发展影响深远。而到南宋时期,朱熹编撰了理学纲领《近思录》,将周敦颐、二程、张载四人足以启迪后人的言论、著作、事迹,采撷六百二十二条,并依其本人对理学的理解,编为十四卷,也就是朱熹编撰《近思录》之举,重新建构了理学,使理学不再是零零落落、不成体系的一些素材而已。朱熹也因为编撰《近思录》一书,统合了濂(周敦颐)、洛(程颢、程颐)、关(张载)等三大派理学,又吸收了道家与佛、道两教的长处,给新儒学焕发出新的生命力。而太极拳的那种独有的神妙,是与理学分不开的。
以敬来克己、治怒
其实,就像程颢所说的,人的喜、怒、哀、惧、爱、恶、欲这七情之中,易发而难治者,惟怒为甚!如何治怒?程夫子曾说:「克己可以治怒,明理可以治惧」。也就是说要能克制自己,人之所以会发怒,只是因为「志」胜不了「气」,「气」反而撼动了我们的心志。所以朱熹在〈白鹿洞书院揭示〉第三目修身之要,就引述《易经》〈损卦〉的〈大象传〉:「惩忿窒欲」。可见「治怒」是整个理学中「克己复礼」与「修身」的主题。那要如何「克己」?要如何「修身」呢?首先就要使我们的心思沉静下来,所以程颢老是要门生有空就静坐。因为透过静坐可以检束身心,不让此心被耳、目、口、鼻之欲所引诱,而为外物所役使,以致此心老是跑到身子外头去了。就如孟子所说的:「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以静坐来说,把跑到外面去的心约束起来,使返复回入身子里来,使心做为此身之主。也只有静坐才能让此心免于闲思杂虑的缠扰,套句程颐的话说,这就是「外物不接,内欲不萌」(《伊川易传‧艮》)。程夫子说:读一个艮(䷳)卦比读一部《华严经》还要更受教益。艮卦讲的是个「止」字、「不动如山」,按「艮」为山的意思,也是静止的意思。所以太极拳一开始的预备式就要求全身放松,进入沉静状态,以便让我们的真气能在体内了无罣碍、畅行无阻,无任何私意的阻拦,每块肌肉、每根骨头、每条筋,都要彻底放松。所以程颐每见人静坐,便赞叹他好学,因为静坐可检束吾人的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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