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 孔德
(接上期)
然而人们必须知道,力的对比不是永恒不变的,是可以转化的。当然这种转化形式有时很复杂,过程有时很漫长。但可转化是必然的。甚至有时候,单就体力气力而言,体力气力大者难免就会胜过体力气力小者,如太极拳技击就是如此,不用一丝力的高手能轻易打败身强力壮的低手。所以胜人者充其量不过具有某某方面的“力”而已,而不用任何的力能胜过别人,并为别人折服,那才叫本事。故老子的军事观是不以兵强天下。孙子继承了老子的道学思想,提出“两国交兵,攻心为上”。所以,“胜人者有力”是老子所批判的。
老子在事国、事人、事事诸多大与小的外交方面,都是倡导示柔用弱,而在要求人自身修养方面却是强调越强越好。这同易经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精神相一致。但君子之强和“胜人者有力”是两码事。人世间,凭借各种各样的力胜过对方、胜过他人他国,都不能证明自己真正的强大。真正强大者是能够战胜自己的人。不能战胜自己的人,无论他怎样有“力”,永远都是一个弱者。
老子说“自胜者强”,这是在人世现实情况的反复验证中得出的结论。因为在人生之中,胜别人容易胜自己难。为什么?从通俗性上讲,人具有本能的自私,所以有时会自觉不自觉反映出自见、自是、自伐、自矜、自彰,而不容易发现自身的缺点。即或发现自身的缺点,也不愿主动改正。所以能“自胜”者,都需要进行自我修炼,即将识神的后天偏私性返归,与先天明神的公正性保持一致。这个修炼过程既是艰巨的,又是漫长的,除过少数具大志大力者能成功外,很多人都逾越不了这道坎。因此这也成为圣人与凡人、君子与小人的区分。但人们如果懂得这个道理,在“自胜”上多做一些努力,那总是对固有的一个超越,也算自强的一个层次上的进步。
本章语句排列结构很有意思。笔者注意到,本章有四个排比句,前两个排比句中,前句是批评的对象,如“知人者智”,“胜人者有力”;后句是褒扬的对象,如“自知者明”,“自胜者强”。而后两个排比句恰恰相反,变成前句为褒扬的对象,如“知足者富”,“不失其所者久”;后句为批评的对象,如“强行者有志”,“死而不亡者寿”。
何为“知足者富”?
“知足”,就是知道满足。“富”,即富有。这句话是说:知道满足的人,就是最富有的。
仔细琢磨一下,就会领会到“知足者富”这句话,主要指的是生命之外的物质财富观。
人有一种现象值得研究,这就是心。中国人的“心”观指的不是心脏,是指一种特有的精神现象。但“心”的活动又会与心脏的运动机制发生一些联系,给心脏的运动机制带来一些影响。说它是精神现象,但它跟精神又有一定区别。因为,“心”是心理的存在现象,精神则反映生命的活力状态。比如人知足不知足,就是人心态的表现,而不能说是精神表现。
“心”这个东西摸不着看不见,但它要大可以大到容纳天地涵括宇宙,要小可以小到针扎不进芒尖难容。心与神有匹配关系——人有元神明神识神,即有元心明心识心。心为体,神为用,心动即神动。心有心量,心量无论先后天都反映道性特征,其大无外,其小无内。不过二者有公私正偏之别罢了。比如人的识心识神,往往自私贪欲性较强,对外物的占用与获得常常是得寸进尺,得尺进丈,没有知足的时候。举一个笔者身边的例子:二十多年前,笔者有一爱好文艺的学生下海做生意,干了几年挣了几十万。他说挣够一百万再也不挣了。我说不可能,你有一百万的时候,你就会想挣一千万。果如所言,他现在早已是几千万资产的富翁,也没罢手不干。这就是不知足。
我常常在说,一个人一生对外物的需求到底多少才能满足呢?这其实是没有答案的。人与动物的区别,人是文化的,有思想,有智慧,能创造,会享受,就是不容易满足。社会文明进步与发展源于这种不知足,个人生活改善也源于这种不知足。但这二者的不知足也是有区别的,前者是明神大公之心的不知足,这种不知足对人类大众有利;后者是识神自私之心的不知足,这种不知足会破坏社会的公平与和谐。老子批判的是后者。道家并不反对人类的文明进步,也不反对个人生活的改善,所反对的是自私和贪欲。“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就是道家思想,它倡导人一面不断进取,一面随遇而安。不断进取是自强的精神,随遇而安是知足的心态。二者具备,人就会活得充实,活得安然。
世间有三种财富,一种是物质财富,一种是精神财富,还有一种是道气财富(就普通人讲是健康财富)。三种财富中唯物质财富是世俗财富,身外财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而精神财富与道气财富可永存于世,与日月同辉。人们常常可以看到,为个人身外物质财富的贪占而奔波操劳的人,他们往往是精神财富的乞丐。非旦是精神财富的乞丐,常常还把健康和生命的财富都搭了进去。修道的人重在精神和道气修养,他们会进取,也会随遇而安,在物质财富上是知足的,在精神和道气修养上是富有的,故日“知足者富”。更深层地讲,即便道气修养,量的积累也是有极限的,届时也要知足而止火。不然就像用壶往杯里注水,水已经满杯了还再注,杯中水就会外溢。
何为“强行者有志”?
这是说,人干一件事或一切事,不管有没有成功的把握,不管有没有失败的风险,他都义无反顾坚定不移地去干,这就是有志的表现。今天人理解“志”都是褒义,认为人有志可干大事,人无志就是碌碌无为。这恐怕早已是“志”的延伸用义了。老子在这里说的“志”,虽有今人理解的志向成分,但主要是指蛮干行为。因为“志”字是由“士”“心”组成,即是说,战士的心就是“志”。在古代,战士的使命就是打仗,战士的任务就是杀敌。在战场上,战士不管是死是活都要往前冲,这就形成一种精神气概,叫“志”。但老子创扬的道学思想是贵生贵和的,崇尚和平,珍爱生命,对战争是厌恶的,反对的。推而及之,也厌恶和反对各色各样不计后果的固执蛮干行为。如他在第二十三章中以恶劣气象比喻强行有志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说明强行蛮干不符合自然规律,不会持久。第匕十六章中有言“坚强者死之徒,兵强则灭,木强则折”。第三十章有言“善者果而已,不敢以取强”。第七十八章有“弱之胜强”说。
由上可以看出,老子厌恶反对的“志”,跟我们现在理解的“志”,在内涵上是有差异的。老子反对、贬斥的是强行蛮干、主观固执的“志”,而我们今天人理解的“志”,不仅有志向决心,也包含了理性行为在内,有老子倡导遵循客观规律的无为思想在内,这就不是老子所反对的“志”了。反过来看,其实修道也是要立大志的。所以可以说,老子说彼“志”,非我们说此“志”,不可混而言之。
何为“不失其所者久”?
这是指修道而言。“不失”者,道也;“其所”者,身心也。“不失其所”,道不离身心也。后来的内丹养生法诀把“不失其所”具体落实为“行立坐卧,不离这个”。“这个”就是道,就是元气。行立坐卧又有法诀,诀日:行如风,立如松,坐如钟,卧如弓。“行如风”是行动轻柔灵活;“立如松”是姿势中正沉稳;“坐如钟”是形态庄重安泰;“卧如弓”是气血运行和畅。但无论行立坐卧,都是让人把身心调节到最佳状态,以利于道规律作用于人的身心,道气养育于人的身心,使人生命充满活力,把生命的周期无限延长。这个就是“不失其所者久”。当然,这个“不失其所者久”的道理,也可以应用到治事治国中去,即做什么事都要按照道性的中、正、公、平、轻、灵、松、柔去做,主观服从客观,不急躁不勉强,就一定会把事办好,好事也会持久。
何为“死而不亡者寿”?
这是老子道学思想极为智慧诙谐的辨思。“死”,就是生命终结了;“亡”,就是消失没有了。人既然死了,连躯体都消失没有了,为什么还有称“寿”的可能?有,当然有。但这种“有”并不是说生命还真的奇迹般存在,而是指那些“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的人。
中国经历的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历史都很漫长,受这种漫长的历史文化浸染,中国古代出现过许多忠臣义士,他们的忠君思想超过爱国思想,或者说他们的爱国思想无非就是忠君思想的体现,然后就因为忠君献出了生命。他们人死了,躯体也消失了,可还在活着还在忠君的人们就不断地怀念着他们,为他们建庙塑像立碑,并一代一代往下传。但道家对此现象是鄙夷的,认为这些人死的没有价值,不值得称道。
在道家观念里,万物由道所生,所以道是贵生恶死的。人的生命也是由道所生,人就应当珍惜道的恩赐,把生命养护好,渡过完美的一生。再者,万物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君与臣只是职务角色的不同,不是主与奴的不同,所以君叫臣死,没有正当理由,臣可以不死,不必傻尽愚忠去做无谓的牺牲。还有,道家要人做事是适时而行,大道废而不行的时代,你要声嘶力竭地去宣传大道,坚持正义,那就只能四处碰壁,倒不如你隐入江湖还安然逍遥。大道昌行时你顺时而动,英雄自有用武之地。用武是用武,要懂得“知足”,见好就收,就会善始善终,否则就会自招祸患。人活着,在自己活得幸福自在的基础上多为社会作贡献,这才是完美的人生,即或死去以后世人并不知哓也没有什么关系。活着痛苦,又在痛苦中死去,即便死后千古垂名,对这个生命本身什么意义也没有。
老子所以举出“不失其所者久”和“死而不亡者寿”这两者,是在作一个对比,向人们提倡的是前者的“久”,不提倡的是后者的“寿”。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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