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 余安仁
今天我在网上看到有关童志高老师傅的介绍,使我欣喜万分。我现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还清楚地记得六十年前,我拜师授艺于老先生的经历。
我祖籍湖南平江,抗日战争胜利后,父亲带我们兄妹从广西回到平江城关镇,住在北街,在月池塘办了一个机器米厂。当时童志高老师傅与他母亲两人就住在北街与月池塘相通的君子巷,从北街进去左手边的一栋老式屋子里。
我祖父余韶是抗日将领(中将军长),又是清末民初的著名拳师,“太乙游龙门”的嫡系传人。此拳仅在我家代代单传,对外不收徒,所以社会上知者甚少。抗战胜利后,祖父有退隐之心,准备返乡后把“太乙游龙门”功夫传授给我,希望此前我先学些外家功夫。当时各拳派也有“先外后内,先练后养”的要求。我祖父年轻时与童志高老师傅交情甚密,于是便写信给童老先生,希望他能收我为徒。老先生当时已闭门不收徒,但出于和我家的交情,也就欣然同意了。
那大概是1947年的事,记得拜师之日,我家在北街老屋办了几桌拜师酒,请来了县长和一些名流。童老先生平时总是穿一套普通的粗布短衣裤,这天却穿了一套长袍马褂,是那个年代最讲究的礼服。进大门时,我家还放了一串长长的鞭炮,宾客们在门外列队相迎,很隆重。他满面红光,我父亲将他请到大厅正后方的一把老式红木大椅子上落座。他没有立即坐下,而是将手中捧着的红布包打开,拿出祖师的神位牌,放到厅后上方,我家祖宗牌位前,才在下方落座。座位两旁的茶几上,一边是鲜果,一边是红纸包的两叠光洋。大师两手平放在大腿上,挺胸、顶头,神采奕奕地坐在那儿。
父亲牵我上去磕头。我跪下连连磕了三个响头,他说不行,武林拜师要头顶着地才算数。我又按他所说重新跪拜。拜毕,父亲又将满满一杯酒交到我手中,要我上前敬酒,我又跪地双手捧杯高高敬上,他又说不行。说武林徒弟向师父敬酒,是有规矩的,必须左手中指弯下,将杯底顶在中指关节上,另外四指持酒杯,右掌张开在下方,再向前举起才行,说这叫“手跪敬”。我又按要求做了。他才接过酒杯站起,向祖师牌位深深鞠躬后才转过身来呷了口酒。又将右手无名指沾上酒向我头顶弹了三下,将酒杯放到茶几上。慈颜悦容,欠身向前,将我拉起,示意已收我为徒。接着告诫我:习武之人,不但要习武术,还有习武德、武规。还告诉我说:一般学艺,学生称老师为师傅,但武林中内弟子叫老师,不能叫师傅而要叫“师父”,徒弟也不再叫徒弟而是叫“徒儿”。这些教诲我一直铭记于心。
师尊身材不太高,但结实,灵活。头修平发,面色黝黑,目光炯炯,行步矫健敏捷,一见就知道是武林高手。看到他的手,立即就会联想到鹰爪,那么结实、有力。他不抓你,只要指头轻触你的皮肤,就有一股力向你体内渗入的感觉。他的猴步功(又名矮子步),比一般人都跑得快。猴步就是一只脚下蹲,臀部下坐,另一只脚前伸落地后再弯曲,原弯曲腿蹬力前伸,上身仆向前,两手轮流触地向后抓。一米七高的人,跑起来只有五六十公分高了。他用这种步子跑,比狗还快。据他说:曾经他们一队人行走时,土匪突然用枪向他们扫射,他立即用猴步顺着土砌跑,只听见子弹在头顶呼呼直响,他跑掉了,那些直着跑的人多数被打死。
有一次,我家来了许多名流,大家一再要求他表演功夫。他一个纵步就跳上了八仙桌,接着一个跟头翻落下地就不见人了。原来,他落地后又极快地从桌子底下回到了原来起跳的地方。恩师常表演虎拳,但他的特长是擒拿格斗的实战功夫。“猛虎下山”是他常表演的一个实战招法。他的虎拳有三个套路,即“七虎下山”、“七虎上山”、“七虎封山”。这三个套路我都学过。当时我问他,为什么叫“七虎”?他说:人身上有七只老虎,头、肩、肘、手、臀、膝、足。能用上这七只虎就所向无敌了。套路名称中有“猛虎下山”、“猛虎闪身”、“乌鸦扑地”、“矮子肩砖”、“白马扬蹄”、“黑牛顶地”等等,现在还记忆犹新。
记得是一个春夏相交时节,平江县城来了个江湖卖艺的北方大汉。他知道我家是大户,就特意要来我家表演功夫,我父亲是爱乐好施之人,就让他进来表演,准备施点钱给他,大汉进来正撞见童师父在教我功夫。见状,他便有意自吹自擂起来。说他是少林武僧,功夫了不得,因为喝酒闹事被师傅清除僧门,才流落江湖。当着童师父的面,一个一字劈叉,又一个朝天蹬。接着从堂屋天井边拿来一块磨刀石,一掌劈下,将其击成两段。用轻视的目光瞟了瞟童师父,说:“拳别向北打,戏不向南唱,南方人功夫再好也不是北方拳师的对手。”并对我父亲说,希望在我家教我少林功夫,说不要钱,只要有口饭吃就行。童师父批评他不懂江湖规矩,他就与童师父吵了起来,接着他把衣服一脱,显示出饱满的肌肉,就要与童师父比高低。父亲见状立刻上前劝阻。我当时年龄虽小,但很讲义气,懂得尊师重道,立刻上前,站在师父前面,怒目横视着那个江湖大汉。父亲喝我退下,我也不走。最后母亲上前与佣人一起强行把我拖上楼去了。上楼后,听见那北方人声音越来越大。接着父亲说了一阵话,童师父又说了两句,话的内容听不清楚。又听见那北方大汉在吼叫,接着便是争吵,过了一会儿,没有争吵声了,母亲才允许我下楼。走到楼下已不见童师父的身影,只见那大汉光着膊子坐在地上,胸脯上有个紫色的肿块,一只鼻孔还流着血。父亲坐在他身边,手上拿着一块光洋安慰他,叫他拿着钱走。可他赖着不走,说童师父下了毒手,伤太重,钱太少。父亲生气了,要去叫警察,正在此时童师父衣着整齐,脸色严肃地从里屋走了出来,丢给大汉一块光洋,便匆匆走出大门。卖艺人也知趣,收起钱,弯着腰一拐一拐吃力地向外走。父亲有些担心,站起身来目送着他。可他一出大门,便把外衣往肩上一搭,挺起胸抬起头阔步而行了。
听父亲说,清末民初时,他曾是广东广西的两广镖师,以武功和性命相保,押送银两,行走于两广。民国初期镖局停办,童师父正准备洗手告别武林之时,广东省体育会宣布主办武术擂台赛。在许多武林好友的一再邀请下,他只好报名参赛。比赛之日,广东省内省外各武林派别都有高手参赛,黑社会也派了代表参加,盛况空前。除童师父外,其他报名者都带有一帮人,大有台上比武,台下群斗之势。主办方感觉到事态难以控制,临时决定擂台赛改为个人套路表演赛。童师父的“虎拳”得到台上裁判和台下观众的高度赞扬,获得此次比赛第一名。当时在广州军界政界的平江老乡,闻此喜讯后,特办酒宴为他庆功。
赛后,他孤身回到老家平江,以行医治伤谋生,赡养老母。他是孝子,我家常有果酥款待,他自己不吃,总是带回家给老母吃。我还常见他背着母亲在外散步。有一次我到他家去,他老母生病在床,他跪在床前给老母亲喂饭。见状我很心痛,马上找来一把小椅子,要师父坐。他不但不领情,反而扭过头来严肃地对我说:“牛羊吃母奶还知道跪着吃,而人却做不到,难道人就不如畜生吗?母亲老了难道就不能跪着喂母亲的饭吗?”他家境清贫,为赡养母亲一直不结婚,待母亲百年后才结婚,他已是花甲老人了,他是武林中的孝子楷模。
记得我住在月池塘机器米厂时,一日,母亲带我从外面回家,见一少年衣着破烂摊着火焙鱼在卖,母亲念他可怜,便把那一小摊鱼全买下了,给了他一块光洋。少年装着找钱,突然转身飞跑。母亲叫他站住,此时童师父正好到我家来,问清事由后,拔腿便向那少年追去。师父是武林中的飞毛腿,少年哪是对手。追到下西街口,眼见师父伸手将其抓住,但一转弯又不见了身影,过了一会儿师父才单身返回,对我母亲说:“他跑了,没抓到,算啦!”母亲也就一笑了之。后来听下西街药店里的人讲:当时童师父已抓住了那少年,少年跪地求饶,从身上拿出了一个药单子给童师父看,说他家贫困,父亲病重无钱买药,才行此下策。师父知情后,不但未抓他,反而掏钱买了药交给他,叫他赶快回家。练武功者有句名言:“百功德为先”。童师父是武功修炼者的模范。
1948年,我祖父辞官归隐长沙,将我接到身边,教我家传“武当太乙门”拳术,不得不告别恩师。此后,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六十年代初,祖父就仙逝,父亲又在海外,为了学习和继承本门派的功夫,我又回到平江挖掘有关套路和资料。可是遍访平江县城也未能找到恩师。当时我有一位表叔叫李跨清,也是著名拳师,住在平江大桥李家背,我在他那儿学习了一段时间的拳术。一天,我提到恩师的大名,叔叔说:“我认识童师傅,他就住在河那边的官塘。”第二天一大早,叔叔带我到官塘见到了阔别二十多年的恩师。我家境已崩,当时又没有工作,无钱礼孝敬,惭愧至极,只得空手跪见恩师。恩师急忙上前把我拉起来,说:“安老(平江人爱相互称老),现在已不兴这套啦!好、好、好。”他牵着我的手向屋里走去时,还不停地点头念着“好、好、好。”什么“好”啊?我感到愕然。恩师已明显衰老,但动作依然矫健。深邃的双眼仍放射着武魂的侠义之光,但眼眶中有些湿润,那儿隐藏着世事沧桑与人生苦楚。
回到长沙后不久,我就遭到政治迫害。直到八十年代才有机会回故乡,可是恩师已仙逝,据说寿高近百岁。孔子云:“大德必得其寿。”
改革开放后,我将祖宗代代单传的“太乙游龙门”拳术公布于世,从国内到国外教学三十余年。现在弟子已遍布全世界。我被公认为“太乙游龙门”嫡系传人。年岁不饶人,我现在已是向八十走去的老人了。但不论我年龄多大,名声多大,在童志高大师面前,我永远是小辈,永远是他的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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