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杨露禅身世的困惑——从“太极拳圈中多文人”谈起
文/刘习文
编者:本文对杨露(禄)禅的身世的推测与认定,与长期占主流的说法多有不同,虽然有些论点只是从常理立论进行推理,似尚未举出确凿的史料予以支持,但其思考的角度,对读者应该有所启示。
太极拳源自易,成于兵、附于医、扬于艺,其技术集哲学、兵学、中医学、养生学、运动学等多学科知识于一体,故太极拳圈中多文化人。清末民初的许禹生、陈微明,一个毕业于晚清译学馆,学拳杨健侯,官至北洋政府教育部专门司主事,一个是清末举人,编纂过清史、教过废帝溥仪古文(笔者按:溥仪中文教师为陈宝琛等,英文教师为庄士敦。上世纪20、30年代,由前清举人、官僚政客郑孝胥荐引,陈微明曾教过溥仪古汉语、太极剑),学拳杨澄甫,均为武林名儒,乃至放弃地位升迁,著书立说创办拳社、武馆,改行为职业太极拳家、太极拳教育家;被民国政要于右任先生赞为“一代奇才”的郑曼青,以诗、书、画、医、拳“五绝”闻名于世,自言“五绝”中尤喜太极……。至于新中国成立后,知识分子与太极拳结缘者就更多了,佼佼者不胜枚举。这种“学者加拳家”的现象几乎成为太极拳的“专利”,而为其他拳术项目所鲜有。
笔者业师张虎臣(1898—1979)先生言:清末民初,永年杨氏在北京教拳,学者多富裕阶层文化人,那时太极拳享有别名,叫做“大褂拳”。所以称“大褂拳”,是因为当时文化人多穿长袍大褂的缘故。而太极拳“用意不用力”、“重劲不重招”、“无中生有,有无相生”、“善战者不战”、“无为无不为”的修为境界……又无一不表现出华夏文化特有的文化精神、哲学智慧、思维模式、行为方法和人文情趣,所以人们赞叹太极拳是哲理拳、文化拳。没有文化,缺乏悟性,难登太极拳术大雅之堂。
今天学练太极拳的人根据相关资料记述和民间传闻,多以为杨露禅是位出身贫苦的农民,没有文化,或为目不识丁的老粗,或为卖身为奴的仆童。笔者对此感到迷茫不解——
《永年太极拳志》载杨露禅“自幼习洪拳,有一身拳脚功夫”。民间俗语有“穷文富武”之说,没有衣食来源,怎会有心思、体力练成“一身拳脚功夫”?
有拳家言杨露禅从陈长兴学艺前,与同里武禹襄同为永年洪拳高手,常一起切磋拳技,私交颇厚,故武氏有“露禅赴陈沟学拳曾得到过武氏赞助,学成归来去京师教拳也出自武氏荐引”的说辞……笔者以为,武禹襄小露禅13岁,《永年太极拳志》载露禅1820年21岁首次赴陈沟学艺,禹襄方8岁,因此,与露禅同为永年洪拳高手,切磋拳技、私交颇厚者为禹襄长兄武澄清、次兄武汝清,或有可能。武氏乃永年望族,武禹襄家一门三弟兄两个进士一个秀才,均为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在等级制度、门第观念森严的封建社会,很难想象穷困潦倒、没有文化的贫苦人,与武氏这样文化修养极高、富甲一方的官宦人家如何交朋友?
露禅祖上为永年县闫门寨村人,露禅时已迁至永年广府南关。清时,永年广府城为直隶(今河北省)广平府治所在地,“农耕较少,行商坐贾往来其间;文化厚重,四面八方信息畅通,高官勇将,代不乏人(引自《永年太极拳志》)”。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杨露禅,不会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信息蔽塞的农民,而是“卖过煤土”、“作过膳夫”、“摆过粮摊”,眼宽耳灵人缘好、交际广,善于根据市场信息谋划生计的城镇自由职业者。广府人(亲热地)称杨露禅为“杨老禄(露)”,露禅每次从外地归来,包括从豫省陈沟回来,人皆招呼“老禄,又办得什么货来?”“办得什么货”,除个别亲朋拳友知其到陈家沟学艺外,多数人以为他在做“买进卖出”生意。由此可见杨露禅家道殷实,是有一定文化程度或至少是粗通文墨的生意人。道理很简单,学拳要缴学费,孝敬师长要有所表示,作生意需本钱,来往账目、沟通消息需有知识文化,古今一理……有拳家撰文言,露禅赴京教拳并非出自乡绅武汝清介绍,而是从河南陈沟学成归来,在原籍比武失手伤人,为了躲避官司逃难进京,隐身(北京)海淀酱菜张府为教书先生,因酱菜张府遭仇敌报复,路见不平出手相救而显绝技,遂经张府荐引给王府管家王兰亭……试想,露禅没有文化,如何做得先生教人子弟?笔者以为此说不无道理。
杨露禅家道殷实、有一定文化程度、见微知著聪慧异常,还能从他到陈家沟学拳得到佐证……
清季,陈家沟是豫北温县山沟里的一个小村庄,村中陈姓世传炮捶(但保守、不教外姓),有镖师陈长兴者,以拳技著称于世。河北永年距河南陈沟约八百里路程,露禅“慕名前往”,“爱而往学(李亦畬语)”,于是有“三下陈家沟,历经十数载”拜师学艺之说。
凭陈长兴(1771—1853)长露禅28岁,1820年21岁的杨露禅初下陈家沟时,陈长兴49岁。陈走镖江湖,见多识广,对素不相识的远方学艺人,不可能轻易授以绝学……背井离乡的杨露禅欲得真传,须费番心思,经历些周折——
露禅“偷拳”之说,见著于陈微明、杨振基著述,更多地见闻于小说、民间传说,但笔者以为不大可能。太极拳是一种通过调心调身、炼气养气,以达“以心行气,以气运身”,“意到气到劲到”的功夫;是一种通过“神定气足,尽性立命”的修为“返璞归真”,以达“天人合一”“无形无象、全体透空”的功夫;是一种求懂劲,“身知胜过心知”,以达“神明”“应物自然”“从心所欲”的功夫……全仗明师精心指导下在刻苦磨炼中感验体悟,绝非求招、求势一看即明、一听即懂、一点即通、一练即精之末技,多少志士学子穷毕生精力研习尚不能得其真谛,又怎能偷得成?如何偷得会?
欲想得到真传,须先得到师傅信任。欲得到信任,须先与师傅建立关系。欲与师傅建立关系,须有经济底气作后盾。露禅下陈沟八百里路程,沿途吃住要钱,学拳要钱,拜师要钱……钱买不来亲情,但搞关系绝离不开钱财。以情、以诚感动陈长兴倾心相授,需时日考验,更重要、更实在的是一种经济行为,否则,“亲情”就等同于“空口说白话”……1925年杨澄甫口授、陈微明笔述的《太极拳术》载:“长兴授徒十余人,广平杨先生露禅,名福魁,倾赀从学。”笔者以为此说较为客观实在,试想,露禅家境如不殷实,“赀”从何来?拿什么“倾赀”,又如何能“倾赀从学”?
没有资料表明杨露禅赴陈沟学拳时(永年)家中有无父母、兄妹姐弟,但一个21岁年轻人不大可能是孤身一人。笔者认为,露禅每次在陈沟学拳时日不会过长,原因在于时日过长,消费过多,露禅耗资不起(因为家境殷实不等于特别富有);原因在于时日过长,会被永年广府人忘却,就不会有“老禄,又办得什么货来”之说;原因在于永年亲人惦念且需他养家糊口……露禅每次在陈沟学拳时间应为几个月,这从以后的武禹襄学拳陈清平仅“月余”,孙禄堂学拳郝为贞仅“几个月”,能得到佐证。武谚“太极十年不出门”,喻太极拳术博大精深学无止境,绝非“无论何人学太极拳都需十年时限”之意。太极拳的学练难易因人而异,主要取决于师资及师徒关系、学者的武术根基及其悟(慧)性。武禹襄、孙禄堂机遇、恩泽于陈清平、郝为贞,从而得到名师倾心相授,且学前都有深厚的武功根底,最重要的是二人都有高文化水准,非凡的悟性……杨露禅家境不如武禹襄富有,文化程度更不能与武禹襄、孙禄堂相比,但武功根基以及与师尊(陈长兴)相处融洽、对拳理的理解感悟绝不会逊于武禹襄和孙禄堂。从哲理角度分析,“杨露禅三下陈家沟,历经十数载”,应是一个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的深化过程,亦是事物从量变、渐变到质变、突变的渐进过程,更是一个印证所学,不忘师恩、常念师情的典范之举(笔者按:露禅学艺陈沟陈长兴“历经十数载”,亲自上门求教者三次,想来捎信、捎物问候、孝敬师傅次数会更多,成名天下后对师傅礼仪尤佳……只不过缺文字记载后人不知而已,但从道理上讲却应为如此)。
唐豪、顾留馨所著《太极拳研究》言杨露禅于十岁左右卖于陈沟财主为仆童,从(拳师)陈长兴学艺三十余年后,财主遗孀“郑氏与禄(露)禅年齿相若,空帏守寡,防生物议,焚其卷(笔者按:即焚毁卖身契)遣之归里”,“禄(露)禅生于1799年,返故里约在1849年左右”。按唐、顾所述,露禅被遣返回乡、恢复自由时已五十岁“孑然一身”,仍为光棍一个,但露禅三个在永年的儿子凤侯、班侯、健侯都生于十七世纪三十年代,即杨露禅40岁前,岂非咄咄怪事(笔者按:露禅在永年还有一女,不知生于何年,成人后嫁于弟子夏国勋,故北京现有夏式太极拳传人)。再者,民间练拳习武多取时早晚,而早晚时间却是奴仆最为忙碌时辰,露禅若为陈家奴仆,其主人绝不会将其早晚闲置,什么活也别干,专心致志于太极拳……因此,笔者认为“杨露禅为陈沟财主家奴学艺陈长兴”的说法实为荒唐之言。
杨露禅家境殷实还可从长子杨凤侯吸食鸦片得到证实。有资料表明,当时很多人受吸食鸦片有所谓 “兴奋、止痛、壮阳”功效的蛊惑,愚蠢地认为抽大烟是一种时尚或显赫身份的标志。杨露禅在京教拳时,长子凤侯已染烟毒,虽功夫好而露禅厌之不允前往,只允次子班侯、三子健侯相助,笔者以为,这正是杨氏弟子维护师道尊严为师门掩羞,著书立说只谈“凤侯(或老凤)早死(卒)无传”的原因(笔者按:永年现为河北邯郸所辖,古有早婚习俗,男子一般16岁左右婚配,且女大男小,戏称小女婿。《永年太极拳志》载班侯生于1837年,健侯生于1839年,可推测凤侯最晚生于1835年,故1854年班侯17岁、健侯15岁进京助父教拳时, 20岁左右的凤侯已有子杨兆林…怎能说“凤侯早死无传”!班侯、健侯进京后,凤侯子杨兆林成年为生活计曾到永年临近的任县、南河、鸡泽一带农村教拳,传人有曹珂、李宝玉、王其和、刘东汉等,但终因吸食鸦片贫困而亡)。露禅从陈沟学成归来,先在永年教拳,后在京师设场,到王府、旗营教拳前不会有大的收入。试想,露禅家境如不殷实,杨凤侯、杨兆林的毒资、毒瘾从何而来?
北京乃清王朝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维护统治者利益的礼仪、法规繁琐,人际关系极为复杂,举止言谈、待人接物,稍有不慎就会惹出麻烦、招来祸患。露禅在王府、旗营教拳,交往王公贵胄,出入军机要地,不但没出差错,反而能以武技闻名京师,获“杨无敌”美誉,次子班侯更官封武德骑尉赏戴蓝翎,就连同治帝师翁同和都写对联“手捧太极震环宇,身怀绝技压群英”相赠……更有甚者,学拳露禅的万春、凌山、全佑等旗营军官,须奉师命屈尊降阶拜在班侯门下,不得与王公、贝勒并列平坐,只有深谙官场等级制度,熟知封建礼仪尊卑有别之人,才能有如此得体、老道的举措,笔者不信只会舞枪耍棒的一介武夫、没见过市面的乡下老粗,有这等见识,如此手段。
封建社会的人升官发财后头等要事是回籍购置地产、光耀门庭,露禅亦不例外。在王府、旗营教拳的露禅,待遇、馈赠丰厚,积蓄的财富如何送回永年,是必须认真考虑的大事。京师离永年八百华里,“燕赵多悲歌之士”的河北人尚武,沿途多响马劫匪,在交通工具落后的冷兵器时代,须有武技超群者沿途押运,方能保万无一失,露禅选中班侯押金回乡可谓一举多得:班侯武功盖世名满京师、威慑乡邻,押解钱财回乡非其莫属;班侯性急刚暴,爱出风头,是个难以管束的“惹祸星”,京师是处处讲规矩所在,班侯秉性不宜长留;班侯亦是在永年广府购置地产、保家护院、教育子孙族人习武的最佳人选,故班侯在永年传人较多,兆林、兆熊(少侯)、兆清(澄甫)少时都曾学拳于班侯……此可证露禅高智谋且有知人、识人、善任之明。
太极拳技术文化底蕴厚重,学者非在动静、虚实、开合实践中悟透“无过不及,随曲就伸”“粘”“走”之理,穷尽“太极者无极而生”阴阳变化之妙,方能窥其真义。纵观武禹襄、李亦畬、全佑、吴鉴泉、孙禄堂等太极拳学子,均家境不薄、文韬武略兼备,故机遇明师后终成巨擘,创新开派自成一家,成为宗师,缘何只有露禅家贫、没文化,卖身为奴或靠偷拳修成大业?家贫、没有文化或文化低微与太极拳技术,没有内在、必然联系,构不成因果关系,纯属露禅“粉丝”们故弄玄虚神秘其技编制出来的“天方夜谭”,不可能是真情实况。
笔者以为,所谓露禅家贫(实为殷实)是相对于武禹襄的家境而言,所谓露禅没有文化(实为有一定文化程度或至少是粗通文墨)是相对于武禹襄高文化修养而言,所谓班侯“读书不甚聪敏”是相对于李亦畬的文采而言……翻阅《杨式太极拳老谱》、《杨班侯太极拳论》,即知永年杨家极重视文化积蓄,传至三代杨澄甫,著述虽多为弟子陈微明、董英杰、郑曼青代撰,但诚如有拳家所言,“先生任杭州国术馆教务长时,温文尔雅能以《前赤壁赋》‘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形容太极拳空松圆润,并将名士所赠手书《留侯论》片段,挂在房间,时时观赏且背颂如流”……
笔者学太极拳之日起,有关杨露禅身世的著述、轶闻,便灌满了耳朵,装满了脑壳,随着拳学实践和理论水平的长进,对露禅宗师家贫、没文化等说教,怀疑愈烈,故冒昧述说管见,向知根知底者讨教,与同好们研究、探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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