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三年在上海从陈微明先生初学太极拳,陈先生和他老师杨澄甫一样,最喜用掤、挤两势进逼,但不发劲,使我滞在一个通身不得劲的态势中,既不能走,又不能化。这是初学推手时感觉最难受的一个阶段。
后来王润先生到了上海,我又从他练吴家的架子,我用陈先生掤、挤的方法进逼,他很容易的就把我的攻势消减了。经研究的结果,才知道我的触觉太迟钝了。他用意来逼,用势来逼,本来极轻灵,我等感到不得劲时,便已失去重心,不能走,也不能化了。
我问王先生,吴鉴泉推手是如何进迫的?他说:「吴先生推手很少逼人的事,不过你用方法去逼他,却随时使你不得劲,也很难受。因此一般人说杨主发劲,吴主化劲,其实发即是化,不能化便不能发,不过两人的个性不同,所用方式也就跟着有区别了。」
一九二九年在北京,从许禹先生学习推手。他的太极拳是从宋书铭学的,是宋远桥一派,专注意开合,配呼吸。每一个动作,都要分析十三势,尤其以中定为十三势之母,一切动作都得由中定出发。他注意黄百家著《家拳》里面的劝、紧、敢、劲、切五字诀。他说切字最关紧要,就是每个动作都须求得切合应用,所以他的推手最能运用架子中各种作。可惜他那时主办北京国术馆兼办北京体育学校,工作太忙不能和我多说手法,介绍了刘恩绶先生专教我推手。
刘先生也是从宋书铭学过太极拳的。但他的推法,却跟以上诸位先生不同,忽轻忽重,或长或短,每每使我连、随不得,拈、粘不得。有时突然上提,我连脚跟都被提起,突然一撒,我便向前扑空。直到三个月以后,方渐渐习惯,不受诱惑了。我从前练过外家拳,有时被逼急了,便用外家拳法出击,他立即停止不推了。他说:「推手是一种练习的方,式不是打架,不可有争胜负的心理。若是较量胜负,则是彼此形式不同,决没有站住不动,等待人家攻击的道理。」
我当时听了这番话,得是惭愧,深觉自己不应该在推手的时候,存着胜负的观念,不按规则去偷袭人家。就技术上说是犯规!就交际上,说是不礼貌!就品质上说是不道德!
一九三四年在长沙和一个同学推手,王润先生在旁边看着,忽然说道:「你们推手怎么全没有开合呢?」他说:「拳谱上不是说了能开合然后能灵活吗?你自己不去找罢了。」我说:「我很久以前就怀疑那两句话不通,甚么是能开合然后能呼吸呢?不能呼吸不是死人吗?」
王先生笑道:「恐怕是你自己不通吧?谁都有呼吸,是自然人的呼吸,不是艺人的呼吸,艺术不能配合呼吸,就是不能呼吸,这是最关紧要的。你看书上赞美艺人表演武艺总有面不改色,气不发喘的两句话。你们刚才推手推得发喘,就是不注意呼吸的缘故。」我说:「许禹生曾对我说练架子要有开合并配合呼吸,我当时忽略了,不曾追问应如何配合,更不知推手也要有开合,也要配合呼吸。」王先生说:「初学入门的时候,不能讲这个动作,因为这动作太复杂了,不易体会,此刻却非从开合呼吸着手下功夫不可了。」他随即就架子中指示了几个范例,如掤、挤为开,履、按为合之类。
我从此在练架子时找到开合,找了几天,自谓得了,练给王先生看,才做了一个揽雀尾,他便笑着说:「不应练了,开不成开,合不成合。」那时他手中拿着一把折扇,一开一合的摇动着问道:「这开合怎么产生的?」我说:「是由你的手产生的。」他摇头指着扇把子的钮说道:「需要有这个东西才能开合。」随又指着房门道:「就和这门需要有这个枢才能开合一样。你没有找到这个枢钮,当然开不成开,合不成合。」我问:「枢钮在哪里?」他说:「这是需要你自己去找的,我说给你听没用。」
我为这个枢纽,足足闹了一个多月,把所有关于太极拳理论读得烂熟,结果恍然大悟,认定枢纽在腰。于是又从头找开合,为要合拍,把架子许多衔接的地方变更了,后来觉得每一个动作之中有好几个开合,都得配合呼吸;动作越来越细密,时间也越来越加长了。
这时因为王先生在湖南大学教课,不容会面,直到半年以后,才遇着他,赶忙练给他看。他微笑点头说:「虽不中,不远矣。你但知道主于腰,却忽略了『命意源头在腰隙』的隙字,和『刻刻留心在腰间』的间字。你要知道这两个字是太极拳的命脉所在,他就是太极拳名称的由来,找不到这个,十三势便找不到中定,更从何处体验『一动无有不动,一静无有不静』的道理?不过这理论颇艰深,不容易了解,更不容易真实体验。若对初学的人说出来,不但无益,反招疑谤。所以古人不轻易传给人,不是怕人知道,却是怕人不知道。」
我当时听了这番剀切的指示,感激得几乎哭了出来。
以上所说的理论和经过,我觉得是民族形式体育运动中最宝贵的文化遗产,应该把它公开出来。练太极拳的人很多,关于太极拳的著述也不少,专注于理论上,尤其在推手理论上做有系统发掘和研究工作,写出文字供大家参考的还很少。因此写出这篇东西来,供爱好太极拳者研究参考。[附录]
向恺然(1889-1957):武术小说家,湖南平江人,笔名“平江不肖生”,著有《江湖奇侠传》等书,曾两度赴日留学。好习武术,曾任湖南国术训练所教育长、安徽省办公厅主任、湖南省文史馆员及省政协委员等职务。一九五七年患脑溢血病逝,享年六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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