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师维禄喜欢穿白马褂,那天他拿了碗酱面,一边吃一边给我们讲拳。我们几个徒弟都很调皮,一拥而上撞他,想用他手里的酱面弄脏他的白马褂。他不用手也不用脚,走了一圈,把我们都撂倒了。
他说这是形意拳的肩打、胯打、臀打(注1)。这种打法就是一蹭,而不是像出拳似的打出去,摆胯、凸肩、甩屁股是很难看的,这种近身打法是要蜻蜓点水一般,一闪一闪的。
一天,唐师被辆大马车拦住。马车夫是练拳人,车栏上有一个铁环,马车夫用胳膊在铁环上撞了一下,铁环就歪了。他问:“唐师傅,您能再把铁环撞回去吗?”
唐师说:“你的胳膊比铁环硬,我就不撞铁环撞你的胳膊吧!”一撞,车夫连连叫疼,瞅着唐师的胳膊发呆。唐维禄说:“你胳膊撞过来时,我的胳膊拧了一下,说是咱俩撞胳膊,其实是我打你的胳膊。”
后来唐师又跟弟子们讲,这一拧不但要在胳膊上还要在全身,拧来拧去,就会发力了。形意拳发力不是直的。
唐师传我拳是按古法,规矩非常大,一定要在四面有墙的院子里,不准被第三双眼看到,而且要在夜里练,除了保密,也为养眼神。我想只有母亲家(王家)的祠堂合适,就约了唐师住在祠堂,有时唐师别的徒弟也来,祠堂里会很热闹。
我也是在这儿结下了生死之交——师弟丁志涛。他食量过人,我叫他“饭桶”。我太不像练武的了,而他是太像了,高个怒眼气势憾人,一天到晚捺不住,有跟人比武的瘾。
但他是个性情中人,待我很真诚。我就和他拜了把兄弟。我推掉了别人给我说合的一门亲,与丁师弟的妹妹结婚了。他性格偏激,后来发生变故而死。
我父亲有名士派头,爱组织一帮文人去游山玩水,在南京、上海一呆就很久,很少在家。他有一次回家,见到祠堂里生人很多,就落下了脸色,唐师以后就不再来了。
因为我习武,父子俩矛盾很大,有一阵儿甚至弄得很僵。文人的脾气就是这样,一发作起来非常绝情。我在宁河呆不下去,唐师认为祸从他起,就将我送到北京跟尚云祥学拳,也算有了落脚处。
因为与尚师年岁相差过大,尚师开始是不收我的,说:“老师傅,小徒弟,以后给人当祖宗呀!”唐师一个劲儿地说:“读书人的孩子,不错。”然后把我的情况讲了一遍,尚云祥觉得我有点血性,就收下了我,很快地举行了拜师仪式,让我立下“学成后不收徒”的誓言。
后来我有机会做官,唐师不准,说:“按照古代的规矩,练武之人要有了官府的身份,就不能再入武林了。”
有一句“练功不练拳”的话,认为功是站桩(注2),拳是打拳,“练功不练拳”就是只站桩不打拳——这是初学者容易产生的误解。站桩的要点是“学虫子”,冬天虫子钻进地里死了一般,等到了春季,土里生机一起,虫子就又活了。
站桩要站出这份生机,如虫子复苏般萌动,身上就有了精力。站桩有无穷益处,是练功。其实打拳也是练功,形意拳要“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气不是呼吸的气,比如男人的英姿潇洒、女人的妩媚亮丽,就是气的作用,所谓生机勃勃。至于呼吸的气,叫作“息”,劈拳就是练息(不说打法,只谈练拳的练法)。
开始练劈拳,要找个开阔地带,犹如人登上高山,视野一开,会禁不住地长呼一口气。在开阔地带,气息容易放开。
劈拳的姿势是手的一探一回,犹如人的一呼一吸。一趟四五百米地打下去,气息越来越绵长,越来越深远,精力便充沛了。
手部动作激发了全身,渐渐感到气息鼓荡,全身毛孔开合。薛颠说过:“练拳的人要学会体呼吸。”呼吸的妙处在打劈拳时可以体会到。
许多人身体都有隐疾,以劈拳练息可以将其灭于无形。而且人一上了岁数,身体会亏空,就要通过练息将气补足。
气息充沛,这是习武的基础,所以形意先练劈拳。劈拳中本就含有钻拳的姿势,练好劈拳接着练钻拳较容易,正是“金生水”(注3),劈拳属金,钻拳属水。而再学一个全新的拳架,如崩拳就较困难。
劈拳养肺,人的两条胳膊对肺有直接作用。小孩们做的广播体操,如扩胸运动、伸展运动都是通过运动两条胳膊,来达到锻炼呼吸,强健肺部的效果。
而人的两条腿属于肾。一个人得了阳萎病,会被叫做“肾水不足”。钻拳以打法来说,是要练肘或指节的,但以练法来说,是要练腿的,以活腿来养肾。
所以钻拳的步伐不是直来直去,而是螺旋前进。让两条腿有一个松快的余地,这样肺气足、肾水旺,上下身都修好,方可以向上进修。所以要钻拳接着劈拳练。
在练劈拳的阶段,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觉得身上皮肤增厚,像大象皮似的,而且觉得手指粗得像胡萝卜,两个手心像有两个小旋涡,十根手指自发地紧紧握起,不愿意打开……这都是错觉,因为身上的气充足了,情绪也变得活跃,忙了这个忙那个,小孩一样干什么都兴致盎然。这是一个必经的阶段,发现自己变成这样了,就说明功夫已上路了。
此时就不必再到开阔地去练拳了。形意拳自古讲究“拳打卧牛之地”,有个能挪步的地方就练上了,到开阔地打拳只是入门的方便之法。
我们的形意拳是李存义传下的,宗旨是要保家卫国,不是招摇生事。唐师说:“你凶,我悚(害怕,窝囊),你悚,我比你还悚——这才是我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