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打虎初探“四两拨千斤”/翁心诚

一、三打虎
　　
　　武松打虎，尽人皆知。武松面对吊睛白额猛虎的一扑、一掀、一剪，酒醉中有清醒，采取闪、跳、躲之法，待虎已显疲惫，便趁机一哨捧打下，然后随势，抡起铁锤似的拳头，雨点般地大约以每秒七拳(据说是当今世界拳击手的最高速度)，打得猛虎浑身是血，一命鸣乎。正如央视《百家讲坛》主讲鲍鹏山先生所言，武松打虎，打出了英雄气势，打出了审美价值，富于创意，有观赏性。
　　与武松打虎有异的是唐打虎。这是前些年选人小学语文教材的一篇课文，简略的情节是：某地猛虎时常伤人，当地人毫无办法，于是请来声名显赫的唐打虎。唐打虎一到，人们冷了半截腰，所说唐打虎，竟是一个瘦弱不堪的白胡子老头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在人们疑惑的目光中，唐打虎选择了一个恰当时间上山，果然猛虎再现。当地人远远躲着偷看，担心猛虎会吃了这一老一少。然而，白胡子与小孩轮番戏之，撩之疲之，最后趁虎下爪抓人之时随机就势，白胡子迅敏一刀捅进虎之胸膛获胜。众人惊愕万分。始信唐打虎名不虚传。刘宗敏是李自成起义中的大将。生得满嘴胡茬如戟。一日行军至高山深涧悬崖边，头枕兵器躺下睡觉。一猛虎至侧，不知其死活，听刘之鼾声，用鼻闻其须，虎须撩人须，引得刘在半醒中连打了三个大喷嚏，声震山谷如雷鸣，虎不知何物，惊慌之中，仓皇而逃，“高低冥迷不知西东”，随之跌入深涧而死。这便是姚雪垠先生著《李自成》中，刘宗敏一个喷嚏打死一只虎的英雄故事。
　　武松打虎，以强胜强，主要靠武功，勇中有智；唐打虎，智勇双全，智中有勇，以弱胜强。刘宗敏打虎，有夸张性，但偶然中有必然。相对而言，可以说三打虎都是“四两拨千斤”，不过表现各有其妙。仔细考究唐打虎之“四两拨千斤”更为奇绝，富于艺术性。为什么呢?
　　
　　二、四两拨千斤
　　
　　“四两拨千斤”出自王宗岳《太极拳论》，是一个形象化的比喻说法，是太极拳技击的一个境界，是太极艺术的尖端，是太极的特征、本质的集中体现。其精神是：以弱胜强，以柔克刚，以力小制服力大。
　　正因为如此，人们对“四两拨千斤”充满疑惑与误会。有人认为：承认“四两拨千斤”等于相信鸡蛋能打破石头，鹅卵可以击碎铁钻；认为这是神鬼论，不可能。还有人认为：四两拨四两亦困难，应是千斤拨四两。显然，这些看法是没有明确“四两拨千斤”的实质。综合多数破译《太极拳论》的作者们的观点，认为“拨”即“破”，并非物理力学意义上的“拨动”，其实质是小力破大力，力小胜力大。如不理会其具象中的高度抽象——按马克思的说法是抽象后的具体化，就会陷入唯形式的逻辑错误与思维混乱。
　　消除了误会，我们便可以对“四两拨千斤”的要素作进一步说明：①不可忽略王宗岳原文在“四两拨千斤”前有一个“察”字，显然是观察、体察、察验的意思。“秤衡起动，滑车起重，全赖杠杆斜面原理。”一秤砣一斤可依平衡点及秤杆之长短，秤成百乃至上千斤的重物。欲拔倒大树，需上万斤之气力。然而，如若从根上截断，大树即倒。②“牵动”。《打手歌》里有“任他巨力来打你，牵动四两拨千斤”。这“牵动”二字，极玄妙，足以说明太极功夫之奥秘。笔者认为：“牵动”在技击中，就是引进落实，抢占对方地盘，使敌方失重，好比秤钩勾住了对方，秤砣尽管比重物轻，还是轻而易举压住了。
　　如果我们将视野扩开察验一下，世上“四两拨千斤”之事不胜枚举。
　　有一个故事，名“小跳蚤与大肥猪”，大意是一只小跳蚤在猪的乳头上咬了一口，猪爪子抓不着，小跳蚤又到猪的背上、头上、颈上、嘴上各咬了一口，猪还是抓不着，猪便觉得到处是跳蚤，于是滚到一滩稀泥里，自以为跳蚤无处可逃，必死无疑，然而跳蚤却跳到猪的耳窝里吸血。偌大只猪竟对小小跳蚤无可奈何。人们用肉眼看不见的细菌(起先就是一个)不知吞噬了多少庞然大物；柔弱的一滴水竟可以使石头洞穿；若干蚂蚁的洞穴可以引发千里长堤的崩溃；一只小小的蚊子可以置千斤的壮牛于死地；一只稻飞虱的繁衍可以使万亩稻谷绝收；一只蝗虫的繁生可以吃遍万顷庄稼等。
　　如果推演到人际交往、社会生活与战争史、外交史，则丰富多彩、五光十色。战国时期唐睢以“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应对秦王的“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使骄横无比、霸气十足的秦王“色挠”屈服，是一个十分典型的强弱转化事例。至于战争史上我国古代的长勺之战、昆阳之战、官渡之战、赤壁之战及尔后的淝水之战乃至国外的滑铁卢之战，都是力量小的一方战胜大的一方的著名事例。
　　这似乎与太极技击无关，但从哲学意义上分析，其共同点则是阴阳互转、强弱转换，符合老子的“道者反之动”，柔弱胜刚强的思想。所以，不算赘言。
　　当然，上述现象的出现必须有“条件”。
　　
　　三、条件
　　
　　太极中“四两拨千斤”的出现也必须靠条件。没有条件，四两永远破不了千斤。
　　条件之一：对太极有较深的领会。习拳者明白：太极演道，物我同真。悟道求玄，神意相合，心肾相交，水火相济，乾坤共和。人身气化，寓柔寓刚，运化筋皮骸肉，交感精神意气，身中元气，日月循天，体内真神，慧照三世，致虚怀柔，宁静持中，诸般操作，皆养性藏真。
　　条件之二：太极运作过程的太极圆圈体性。按武术家李紫剑先生的首例性的概括，太极拳是“循圆而动，形圆含机，就圆造势，因圆生力”。这种圆不是平常所言之圆，应是太极圆圈体，有多种形式，具体内涵可参看拙作《太极圆圈意念法》。只有通过较长时间带太极圆圈性运动而形成的沉、整、碰、掤、捋、挤、按、沾、粘、缠丝等内功、内劲、内力，才有可能去实施“四两拨千斤”。
　　条件之三：身知体认。太极拳动作千变万化，不外乎动静、开合、虚实的转换及身心的平衡稳定与协调。与人交手，所蓄发力量不外乎运劲之实点，意想部位之实点(中心点是穴位)、身体重心之实点。三个实点相互配合，且灵活调整，必得阴阳转换之奇妙。这一切靠的是身知体认，似乎身体之皮毛都有了意识。通过修炼中反复用意，必定产生自主应对能力，似乎不通过大脑传导，瞬息据情而变。
　　条件之四：灵光独耀，神气活现。灵气(亦称灵光、神灵、灵机)，是太极训练的终极目标，一旦灵气大成，将如同太极大师李品银等先生那样，进入无方向、无意识之真如法境，不法为法，法外有法。拳者会自然进入宗风妙境，因时因人而悟，技击中也会据人循情因时而变，变幻莫测若神灵，蕴奥妙，镇中宫，稳如泰山，动若江河，达到“操演玄机秉先天，造化万类应本源”之境。
　　
　　四、模式
　　
　　既然“四两拨千斤”已上升为技击双方的具象性的抽象俗语，那么，它的表现模式是大致可以确立的。现初探如下：
　　1、四两拨四两。这是指技击的双方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即所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这里的“四两”则是指二者都只拿出“四两”力与智。都在举重若轻、神妙莫测中，一般情形下，二者必定难分胜负，非要分胜负，必有同伤。这种情形，往往是高手对高手。魏树人先生在整理汪永泉大师的《杨式太极拳述真》著作中提出“听劲”点问中的“三不打”：①对方垂直线软而活；②对方垂直线乱动不稳；③对方垂直线粗且膨胀力强。
　　2、千斤拨千斤。有人一定问：这和“四两相拨”不是一样吗?答曰：不一样。指对手之间均使较大之蛮力，是壮牛与壮牛、猛虎与猛虎之间的搏击。这种相搏，一时胜负难定。久比定分晓，二者均有重伤之可能。
　　3、千斤拨四两。指两者实力相差百倍之上。千斤者处于绝对压倒优势。弱者一方本力只有“四两”，且少内功、内劲、内力。强者一方本力却大至千斤。在这种状态下，弱者不可比试，如硬比试，“鸡蛋”则粉身碎骨，“石头”将安然无恙。
　　4、四两拨千斤。内功者劲力强大，蓄势而待发，秉神守中而不露，胸有成竹而示弱。“千斤者”跃跃欲试，急不可耐，而一旦“千斤者”挑衅，必遭“四两”者之化力、解力与发力。“四两者”必胜无疑。
　　
　　五、方法
　　
　　“四两拨千斤”方法万端，灵活多变，很难说，现说之，假托而已。大概说来，有后发制人、夺位放人、引进落空、腾挪钻翻、沾连粘随、随机就势、敷盖对吞、随曲就伸、引人自伤、化发同打、寸劲点穴、九曲乱环、神气伤人等，这里略谈九种。
　　1、沾连粘随。关于蜘蛛结网有一绝妙谜语，名日：南阳诸葛亮，稳坐中军帐，排起八卦阵，单捉飞来将。一只蜘蛛守在网边末端，无论飞蛾、蚊虫、苍蝇、蜻蜓等，一旦触网，必死无疑。这给沾连粘随之法以精彩绝妙的注解。内功成者已形成一个膨胀圆，拥力分布四周，“浑身无处不点弹”，一旦对方触及必被击败。“四两者”并非蜘蛛结网，等而待之。“四两者”亦可先将网牵出，使“千斤者”如手中困雀，如掌上粘蝶，如触电之人，动弹不得。
　　2、后发制人。所谓彼不动，己不动；彼若动，己先至。“四两者”头脑空灵，应感而发，速度如迅雷不及掩耳，闪电不及瞬眼。这里介绍一下上世纪50年代初清华学子于志钧先生用学了十年的形意劈拳攻击吴图南先生，吴声色不动，仅仅用内功“四两”张力抵御，使于反弹出去，撞在吴先生的水缸上。后来，于心悦诚服地拜在吴大师门下，经数十年习研得以成为太极名家。
　　3、引进落空。即“千斤者”攻来时，“四两者”先巧妙闪躲一下，让其攻击点落入空间，重心失去平衡，因千斤没有用武之地而取胜。
　　这里选摘一段文字：京西有富翁张氏，庄宅如城，其人爱武，性且好学。家有镖师三十余人，闻广平有杨露禅名，托友往聘。及至，张见其人瘦小，身未五尺，身布衣，面目忠厚，招待不恭，宴而不盛。杨师会意，自酌自饮。张不悦日：“闻先生盛名，太极能打人乎。”答日：三种人不可打，铜铸者，铁打者，木雕者。张日敝舍有刘姓武师力举五百斤，与戏可否?答曰：一试无妨。于是刘至攻势猛如奔虎，拳风飕飕，临近，杨师迅敏以右手牵引，以左手拍之，刘便跌出三丈外。张观之，赞叹神技，重换满汉全席，恭而敬之(详见《破译中国太极拳》第91页，文字有缩减)。
　　4、心理战术。指利用眼神、手势等体语及语辞将对方击破。“四两者”一个逼人的手势、一个慑人的眼神、一次威猛的发声、一句简短具有杀伤力的言辞，使敏感些的“千斤者”意识到凛然不可侵犯。神圣、不可抵御，从而折服言败。
　　5、敷盖对吞。此为技击中的四字诀。敷，指“四两者”用内气、内劲、内力粘合住对方的劲源，然后用内劲渗入对方的劲源，将对方打出去。盖，指控布对方，盖住对方让对方无所作为，然后对准对方，用自己的气势将“千斤者…‘吞”掉。
　　6、夺位放人。所谓“夺位放人”是技击中的另一方法。它要求“四两者”有王者气概，神光满目，举手投足松活沉实，筋骨如弹簧，肌肉似惊蛇，与“千斤者”交手，脚踏中门夺其位，步过重心敌即倒。“守中用中”是关键。即守护自身中线(中线为人体任脉之部位)，用中，指控制对方的中线。在一瞬间的击斗中，肩撑肘横，头顶项竖，胸窝含蓄，小腹长圆，如此，方不被敌方所制，而制敌方于仆倒。
　　7、寸劲点穴。“四两者”实施点穴术需两个条件。一是对所点之穴位准确把握与精紧封锁。二是要有指功寸劲。寸劲是内家拳术里的一种特殊内劲，可能最初来源于外家拳，后习练太极者将此吸收过来，用于技击。寸劲的特点是一触即发，急骤且威猛，如同钢针与铁锥，它是贴身近战技击中一种获取优势的方法。能用此法的太极拳师并不多，但也并非绝无仅有。据有人论证，孙禄堂大师曾被高手暗中点穴，以致严重的内伤延宕时日最终丧生，可见此法之杀伤力。笔者若干年前与一太极拳师抵足而卧，长夜秘谈，捏其胳膊，与常人无异，但当其稍一使劲(内劲蓄而待发)，则感受其如钢似铁。并得知其人掌握了点穴术。讨教其指功寸劲训练法。他便讲述他家传训练窍要。慨然叹道：太苦太苦，完全不像打太极那么悠闲。起先，不过在一个一尺见方三寸余厚的米盘里，用指头插入，夜半三更，一次一千下，三个月训练，指肤与肌肉均伤，其父以草药敷之，汤剂调之，待插入如同空气，则换成沙，再换成稀泥，再换成砖坯泥，再换成半干砖坯泥，再换成干砖坯泥，循序渐进，由易而难，最后换成嫩火砖。在其父的棍棒相威下如此五年苦练后，手指如同钢筋。如插人胸膛可破皮肉人内脏，伤骨髓。然后其父教以练太极将指上功夫延展，展至头，铜脑铁壳；展至臂，钢筋铁柱；展至身，铜墙铁壁；展至拳脚，钢砧铁锤。笔者让其演示金刚指钻熟砖，顷刻一砖洞穿，与电钻相似。
　　8、九曲乱环。又称九曲珠乱环诀。“九曲珠”指周身运作好像一条线串起的九个珠子，中线一紧，九珠一体，中线一松，九珠散开。珠子一松一紧，表示肢体一张一弛，九珠中第五珠最重要，与对方接手，就要控制对方此珠，并充分发挥自己此珠的作用。现将其诀摘录如下：“隔敌深入乱环内，四两千斤着法成”、“双环一套十字生，十字四周皆弧形，惟有当中是实点，还要围绕环边行。十字交叉一错位，四两千斤即可乘。掌中乱环横竖找，乱环法术在于通”。
　　9、一灵独耀，以灵制人。灵虽看不见，摸不着实体，却有征象，不过一般人不易察知。以灵制人败人是“四两拨千斤”的至高至上之艺术。具有此等本事的人是太极中之极品。他已达阴阳莫测、神鬼不如之境。他已领悟拳道合一、禅拳合一、拳医合一、拳天合一、拳人合一、拳心合一。继而万法归一，手眼通天，心无所住，无我无物，无形无象，翻江播海，西山悬罄，与人技击，神威逼人，神气袭人，不威而威，不势而势，其内力不可抗拒，即老子所言：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以上我们摘要叙述了技击艺术的方法，是一种零碎性、分解性的剖析。但在技击实战中，却是变化万端、气象万千地表现着，纵横交错地使用着。或单用或交叉用或组合用或综合用或整体用。酌“四两者”、“千斤者”的实情而应对变化，不言而喻，非数言可尽。不过此文之议，挂一漏万，若有所谬，敬请诸君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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