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武术长期的发展过程中,中国哲学对武术的形成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太极是中国哲学的一个基本而重要的概念,太极拳以哲学的基本概念作为拳名,意味着中国古代武术家们对于哲学概念的自觉应用。理解太极拳的基本哲学问题,除了准确把握“太极”概念的含义之外,准确把握中国哲学中相关的基本精神是很重要的。
“太极”一词,最早见于《易传.系辞》“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但是在先秦哲学中,太极并没有作为一个独立的基本哲学概念存在。对太极进行系统的哲学阐述,是从宋明理学(当代哲学家冯友兰称为新道学)开始的。宋代的周敦颐(1017—1073年)继承《易传》和道教、佛教思想[1],在对道教重要人物陈抟(?—989年)的《无极图》研究的基础上,形成了其重要的哲学著作《太极图说》中,以太极为核心系统阐述了他的哲学思想。开篇便是“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宋明理学中最有影响力之一的大师朱熹(1130—1200年)在解释周敦颐思想的基础上,将太极一词进一步上升为哲学的总概念,“总天下之理即是太极”,“人人有一太极,物物有一太极”。在宋明理学中,至少在部分有影响的哲学家的理论中,太极已取得与“道”、“理”、“心”、“气”一样的哲学地位,成为哲学本体论和宇宙发生论核心的基本概念。
关于太极拳的起源和发展的历史,前人已花了很多精力去考证,但是由于资料和证据的缺乏,至今仍然没有得到公认的结论。根据已有的考证,可以得出结论是:在清明的中期,河北永年人杨露禅(1799—1872年)去河南温县陈家沟学习了太极拳。据此至少可以判定,在杨露禅之前,陈家沟已经有比较系统的太极拳流行。后来杨露禅经人介绍到清朝宫廷教授太极拳,太极拳由杨露禅传入北京后,经过杨家后人和门徒的广泛传播,开始在社会上取得较大影响。
在太极拳起源的历史问题上,陈家沟的太极拳究竟始于何时,创于何人,或是否从外面传入,并无一致结论。在太极拳发展的历史上有几个重要人物:一是张三丰(元明道士。生卒年不祥)张三丰是宋元时期的传奇人物,关于他的传说很多,但多不可考。但有一些人将张三丰奉为内家拳和太极拳的创始人。二是陈王廷(约1600—1680年),从唐豪开始将陈王廷认定为陈氏太极拳的创始人,主要依据就是陈王廷本人所作的《长短句》中所说的“闷来时造拳,忙来时耕田”。三是王宗岳(生卒年月不详,乾隆60年即1795年仍健在),王宗岳的《太极拳论》被后世太极拳研究者认为是最重要的经典。四是杨露禅,杨露禅在陈家沟学习太极拳后,进入北京授拳,为适应宫廷贵族们练习的需要,杨露禅和他的弟子们将以刚柔相济为特点的陈式太极拳改造为柔和缓慢的杨式太极拳。五是武禹襄(1812—1880年),武禹襄从盐店得到了王宗岳的《太极拳论》,并对太极拳的理论和技术进行了系统性的总结,留下了很多文字资料,近代甚至当代的太极拳著作大多是以武禹襄的拳论为基础来研究和阐释太极拳的功理和功法的。
虽然我们今天无法准确确定太极拳起源的时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太极拳形成了清朝中期以前,最早在社会上公开流行是在清朝中后期。今天可见到的太极拳理论的文字资料绝大部分是是从这个时期开始形成的。清朝时期,占主流地位的哲学思想仍然是宋明理学。与太极拳同属内家拳的形意拳、八卦掌等拳种也基本上在这一时期开始形成和流传的。作为主流思想,宋明理学对武术基础理论的影响是非常明显的。
太极概念的现代理解
在太极拳的经典论著中,王宗岳的《太极拳论》是得到一致公认的,是太极拳理论的基础。其中关于太极概念的表述为“太极者无极而生,动静之机,阴阳之母也。动之则分,静之则合。”这段文字从思想和结构上,与周敦颐的理论都十分接近。仔细对文字进行分析,可以发现有一些区别,理解这种区别对于准确把握太极拳的基本哲学理论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在周敦颐的理论中,是“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动与阳,静与阴是一种直接的因果关系,是直接关联的。动静之间的逻辑是动极而静,静极复动。在王宗岳的理论中,太极是“动静之机,阴阳之母”,“动之则分,静之则合”。机是一种“玄机”、“时机”,表述的是一种时间概念。要理解“母”字的意义,需要引述老子的一段话“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因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母可以解释为原由、根本。太极动则相分,静则相合。很明显,王宗岳是从运动时空的分合来解释太极的含义,在对时空分合的把握中理解太极。王宗岳对周敦颐太极理论不仅仅是一种文字的修改,对文字进行修改的原因是要为太极拳的练习寻找一种哲学上的根据。太极拳练习的本质是要对身体(包括形体、呼吸、意念)运动过程中对时空及其分合进行准确的把握。
对于“无极”,王宗岳没有作进一步的解释。“无”和“无极”也是中国哲学的基本概念。对于“无”,从老子开始便进行过系统的阐述,“无”和“有”是老子哲学的两个重要概念。对于“有”、“无”可以这样理解,“有”即是对于道我们可以感知的所有本性,“无”即是对于道我们无法感知的本性,无法感知并不代表没有,对于“无”我们可以想象,可以说一点我们的感知,用老子的话说就是“强名之”。从哲学的意义上说,无法感知代表真正的本体和本源。“无极”一词,最早见于老子《道德经》第二十八章“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无极”正是哲学中既不可感知也不可以言说的东西,如果要说,那就是没有。因此对于《太极拳论》中的“无极”,我们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没有动静,没有阴阳的一种时态。
为了更清楚地理解王宗岳的“太极”和“无极”的概念,可以通过实验建立一个简单的物理模型来进行解释。这个实验就是抛小球的实验,把一个小球抛向空中,这时小球同时受到两个力的作用,一个力是向上抛的外力,另一个力是小球本身的重力。在向上运动的过程中,小球受外力的作用产生向上的运动并具有速度,在重力作用下速度不断变慢。由于两个力的相互作用,小球在上升到最高点的时候,速度为零,向下的重力加速度仍然不变。在到达最高点的一瞬间,由于速度为零,小球也就不存在向上或向下的运动方向。现在定格到这一瞬间,并取名叫“极点”。在时间上从“极点”向前取极限,即时间向前推一点点,我们发现,小球在运动上具有一个无穷小的速度,从这一时点到“极点”,小球由动变静。在这一时点,小球的运动方向上是向上的。到了“极点”,小球就没有运动方向了。进一步在时间上从“极点”向后取极限,即时间向后推一点点,我们发现,小球在运动上也具有一个无穷小的速度,从“极点”到这一时点,小球由静变动。在这一时点上,小球的运动方向上是向下的。时间上再往前退回一点点到极点,小球也没有运动方向。现在回过头来看“极点”,在极点情况下,小球没有速度,在动静上为静。如果将向上的运动定义为阳,向下的运动定义为阴,那么在“极点”时,小球在运动方向上也没有阴阳。这种没有运动、没有方向、不分阴阳的极点可以理解为“无极”。但是这种没有运动、没有方向并不是真正的没有运动、没有方向,结合极点前后的两个极限来看,极点在动静上正是一个由动到静,由静复动的转折点,在方向上也是从向上运动到向下运动的转折点。这些特性完全符合王宗岳“无极而生,动静之机,阴阳之母,动之则分、静之则合”的描述,因此这个“极点”也就是太极。在这个“极点”上,我们完成了无极、太极的统一。
以上简单的物理模型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王宗岳关于“太极”的描述,但是从哲学和太极拳的角度来看,太极理论的复杂程序要远远大于简单的物理实验所能说明的情况。即使从物理学的角度看,这个模型进行了高度的抽象,如果加上地球、太阳系运动的因素,太极的情况就会变得极为复杂。当推至无限宇宙的时候,对于我们不能感知,不能把握的情况,我们就什么都不能说,我们的思维就会再次陷于空白,在此我们又回到了“无”。在太极拳习练过程中,我们将面对非常复杂的运动情况,有肢体、肌肉、血脉及经络、呼吸、气、意念等多种层次,多种形式的运动。
哲学思想与太极拳理论的结合
关于太极拳与哲学的关系,虽然论者众多,除了王宗岳《太极拳论》外,没有一个人说清楚。关于这个问题,我探索了很多年,大概可以理清其中的脉络了。
要理解太极拳与哲学的关系,首先要回到哲学本身。哲学是什么?普通的理解就是,哲学是关于世界观的系统理论,世界观就是我们怎么看这个世界,哲学就是那些在看这个世界的观点和思想里,能够自成体系的学问。按照最基本的说法,哲学包括三个部分:一、本体论,讲世界本来是什么样的。二、认识论,讲人如何才能认识到世界,因为人本身的局限,世界可能与人感知到的一致,也许并不一致。三、实践论,讲认识到世界后,如何去做。
中国哲学有一对概念很重要,就是“体”和“用”,“体”是世界或者某一事物的本来面貌,“用”是世界与事物呈现在人面前并可由人感觉的特征,也包括人的应用。中国哲学中,“体”既包括本体论,也包含部分认识论,“用”既包括部分认识论,也包括实践论。
中国哲学的体用观来源于天人合一和天人感应,天人合一的观念最早源于老子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至汉朝董仲舒提出天人感应的思想后,“天人合一”正式上升为中国哲学的基本范畴。天人合一讲的实际是体用的合一,天道即是人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还有一种断句方法,就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样也许更好理解。在中国古代所谓“自然”的概念,与今天普遍使用的“自然”是有区别的,今天所说的“自然”是指大自然,古代的“自然”是指自然而然,“自”就是自己,“然”的意思是“样子”或者“对”,“自然”就是“本身的样子”或者“自己就是对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最好的例子就是《庄子.养生主》里面“庖丁解牛”的故事。庖丁之所以成为高手,不是因为他有特别的技艺,而是因为他了解了牛的结构,按照本来的原理做事。养生就是这样,不是追求特别的方法,而是按照自然的方法去做。
那么哲学如何与太极拳结合呢?这就要回到朱熹“人人有一太极,物物有一太极”。当我们把太极上升为哲学最高的本体理念后,太极不仅仅是宇宙的最高法则和本质属性,也是每个人和物的最高法则和本质属性。那么哲学意义上有关本体的最高概念——太极(往上追溯也可以称为道、无、天、理)的描述,也可以落实到人身上。
在具体的落实方法上,则在站桩、练拳、推手的过程中,从“体”的角度,要体现宇宙最高本质的“空”、“无”,在练习之中,让自我不断接近老子所描述的“道”的状态。这种状态是一种不断摒弃自我,不断回归的状态,即“复归于无极”。这种状态,用中医的语言描述就是“通”,全身无论从意识、呼吸、血脉、形体均无阻碍之处。当然,人是不可能真正做到“空”或“无”的状态,只能不断地接近。
太极拳功夫的训练,要远远复杂于对于哲学概念的掌握,明白哲学与太极拳的关系,仅仅只是太极拳练习的基础。就象列宁所说,明白消化的道理不一定就会消化。消化也不见得就要明白消化的道理。前辈大师中,有很多不懂哲学,但是功夫很好,就是这个道理。但是作为一个太极拳的学术研究者,则必须明白哲学和太极拳的关系,否则就是盲人摸象。
太极拳练习的第一原则——舒适
在大学学习伦理学的时候,西方伦理学教材将生命原则作为第一原则,即人类社会一切事物与生命冲突的时候,将生命放在第一位。没有任何人可以用任何借口剥夺人的生命权。当时看到此处,深感震惊,在此之前,我们接任的都是国家和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当需要时,我们甚至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回过头来再看杨朱哲学“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也”,恐怕也非信口雌黄。
太极拳被一些人誉为人类第一健身方法,但是多年来也见到很多因练习方法不当,而有伤害的事例时有发生。特别是太极拳练习者膝盖损盖是一种普遍现象。回想自己当年随师学艺时,按师父要求站桩,半年下来,身体虚弱到走路都有点打晃。幸亏在此之前,已习练了多年外家拳,也研究和练习过一些气功功法,于是反思一定是练习方法出了问题。反思之后,发现问题其实很简单,师父教的技击桩,就是在站桩的时候,不是意守丹田,而是将意念点放至身前数米而守之。所谓,神随意走,气随神行,身内的东西不断向外发放,时间长了以后,导致身心极端虚弱。从那时就认识到,太极拳虽好,如果练习方法不当,照样会要人命。还好现在大部分人并不修炼太极技击内功,练不好至多也只是皮肉受损。
太极拳虽有定法,但是并非适合每一个人,之所以出现陈式、杨式、吴式、孙式之分,是因为这些前辈大师在练习和发展太极拳的时候,根据自己的体会,修改为适合自己的方法。所有这些方法的一个基本原则和前提就是舒适,不管是“中正”也好,“斜中正”也好,均是追求习者自身的舒适。
太极拳所有桩、拳、推手的基础是对人自身的把握,按照太极的原理以及对于无极的理解,将自身调节到一种最舒适的状态。从形体上说,就是按照“屈膝、坐胯、敛臀、鼓腰、含胸、拔背、竖项、顶头悬、收下腭”的要求,让身体处于最舒适的状态,如果感觉不适,就要按照“左重则左虚、右重则右杳”的要求,调节形体的姿态。在打拳的时候,按照“气宜鼓荡、神宜内敛”、“得机得势”、“节节贯穿”的要求,凡有不通畅处,于腰腿求之,以舒适为原则,以通畅为要领。中国中医从《黄帝内经》开始,就强调阴阳平衡的原则,提出实则虚之,虚则补之的方法。
中国哲学中,强调“不偏不倚谓之中,无过无不及谓之庸”,这一思想正是太极避免“双重”的哲学基础。太极拳无论是养生也好,技击也好,其本质是“道法自然”。
舒适很容易流于松散。太极拳套路和推手练习过程中,舒适并不是一种随意的行为,而是按照自己对于太极拳哲学理念和太极拳技术要求,去做到自己认为最好的状态,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
舒适实际上是一种平衡,在太极拳练习的不同阶段,由于功力不同,对于太极拳理论和技术理解的不同,平衡具有不同的层次。太极拳的练习就是不断提升平衡的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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