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没有牧歌的童年
从记事起,陈正雷就感觉自己的这片天空是那样狭小。
不错,天空是蓝色的,阳光灿烂,春日融融。可是,在这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小陈正雷却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一边割草,一边在阳光下尽情地歌唱;或像别的孩子那样,一边在黄河滩上放牧牛羊,一边悠闲地吹奏短笛。那时流行着许多革命歌曲,像《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王二小》等,都是孩子们爱唱的。可是小陈正雷却不能唱,也不能和孩子们一起玩耍,因为他是“反革命子女”,因为他家是地主,他们家的人的一举一动都受人管制,受人监视。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别的孩子玩耍嬉戏。
父亲去世后,为了给父亲办丧事,大娘和母亲就把父亲留下的两栋房子卖了一栋,孤儿寡母一家四口人住另一栋。
没了男人的家,就像没了顶梁柱的房子,四壁徒墙,茅草盖顶,哪经受得住风吹雨打?大娘已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年老体衰,地里的农活早干不动了,只能到场上干些晒晒谷子的活计,在家里做饭、喂猪,干些家务活。母亲虽然年轻,却没怎么做过农活,从城里的少奶奶一落千丈,成了农村的“地主婆”,不得不干最苦最累的农活,那罪真是难挨!每天母亲从地里收工回来,看着她被压肿的肩膀、布满血泡的手,陈正雷不由得哭了。
姐姐比陈正雷大十多岁,虽然不是陈正雷的亲姐姐,却是从小跟大娘长大,感情很深。她待陈正雷比亲姐姐还要亲,从小就抱着他玩。等陈正雷会走路了,她就带着他下地帮母亲干活,带着他到黄河滩上挖野菜、拾柴火。当陈正雷受小伙伴欺负的时候,是姐姐为他擦干了眼泪。
“小雷,别哭。男孩子,不能哭!”
姐姐读过高小,识文断字,写一手漂亮的字。她经常给陈正雷讲故事,还教陈正雷认字。1955年,姐姐已经是十六七岁的大姑娘,能帮助家里干些活计了。
这一年,农村工作组进驻陈家沟搞合作化运动。工作组的同志看到陈正雷的姐姐有文化,字又写得很漂亮,就对她说:“你是革命青年,虽然生活在那样一个家庭,可是你和他们不一样。我们是讲阶级的,你的出身很苦。我们更看表现。你应该出来工作,应该跟他们划清界线。”
能出来工作,当然是好事。可是要离开这个“地主家庭”,和自己的娘、弟弟划清界线,这让不满17岁的姐姐很为难。一连几天,姐姐都满腹心事、闷闷不乐,干活也提不起精神来。
还是大娘看出了端倪。在她的百般询问下,姐姐终于吞吞吐吐地道出了实情。
“娘,我不愿意离开您!不愿意离开小雷!”姐姐哭着扑到了大娘的怀里。
看着怀中的女儿,大娘也不由得老泪纵横了。丈夫去世,已经给了大娘沉重的打击,让她一夜间愁白了头。现在,跟自己生活多年,情同亲骨肉的养女又要离开自己,这让她已经破碎的心怎能禁受得住?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大娘抚摩着女儿的秀发,喃喃地絮叨着,“我一直想,你爹没了,这辈子咱们娘俩是个依靠……唉……”
“娘,我不走……”
这一夜,大娘和姐姐都是彻夜未眠。天方黎明,大娘就叫醒了女儿。
“我不能拖累你,误了你的前程。你去工作吧,总比跟着我们受罪强。”
“娘……”姐姐扑到大娘的怀里,又哭了。
“只要你心里有娘,有小雷,常过来看看我们,娘心里就知足了。去吧,好好工作,将来嫁个好人家,有个好前程,娘就安心了。”
……
陈正雷也被惊醒了。不满六岁的他还不太明白大人的事情,不明白姐姐出去工作为什么要哭得泪人似的。
“姐,你能带我去吗?”
“带你去,带你去……”姐姐亲着陈正雷的脸,哽咽着说。
过了没多久,姐姐参加了考试,被录取到了温县银行工作,她要正式搬出这个家,住到县城银行的宿舍里。大娘和母亲要送行,可是,姐姐不让,说让人看见不好。陈正雷执意要送出村子,姐姐同意了。
告别了大娘、母亲,姐姐背着铺盖卷,拉着陈正雷的小手走出了家门。
正是五月,地里的麦苗已经拔节、抽穗,到处是滚滚的麦浪。姐弟俩出了村口,走过村南的小蟒河,再往前不远处,就是莽莽的黄河滩了。五月的黄河波涛汹涌,黄河滩头野草丛生,杨柳如烟,不时有一行行大雁从天空飞过,传来阵阵雁鸣,应和着河滩上的马鸣牛吼,让人感到空旷、寂寥。远处的麦子地里,偶尔会蹿出一只野兔,不紧不慢地在乡间道路上跳跃奔跑……微风从黄河上吹来,带着野草、鲜花的清香,让人沉醉。
陈正雷从记事起,就喜欢这黄河滩清新的空气,喜欢这里的野草鲜花,喜欢春天黄河岸边依依的杨柳,喜欢草丛中飞溅的蚱蜢、青蛙、野兔……只有在这空无人迹的河滩上,陈正雷才感到心胸舒畅,才能忘记生活中的烦恼。
“姐,你可常回来呀。咱们到河滩上玩。”
“嗯。”
“姐,你走了,谁教我认字呀?不过,明年我就该上学了。”
“教你的字还记得吗?”
“记得。”
……
姐俩走到大路上,该向西边温县城方向走了。从陈家沟到温县城有五公里,没有车,农村人都是骑驴、坐马车,或走路进城。姐姐让陈正雷停下来。
“小雷,你回去吧。”
“不,我站在这儿看着你走。”
见拗不过陈正雷,姐姐只好放下行李,蹲在地上,拉着陈正雷的手嘱咐道:“小雷,姐这一走,娘和妈就都靠你了。你可得听娘的话,听妈的话。”
千叮咛,万嘱咐后,姐姐含着眼泪,毅然背起行李走了。走出老远,她又回过头来,向陈正雷挥手:
“小雷,回去吧。听娘的话!”
“姐,你可常回来!”
……
和姐姐告别的场景,永远地刻印在陈正雷幼小的心灵里,对姐姐的感情成为他永生难忘的情愫。
姐姐离开了陈家,参加了工作。过了不到两年,经别人介绍,她和一位同事结婚成家。她的爱人是温县西北边博爱县人,两人成婚不久,她就跟随爱人调到博爱县工作。在温县的时候,姐姐还经常偷偷回家看看;到了博爱县,就不常回来了。这年,陈正雷也上了小学。
上个世纪的50年代,是中国社会发生深刻变化的年代:镇反、抗美援朝、三反五反、土地改革、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大跃进、反右……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让人目不暇接。新中国就像一个奔跑着的巨人,步履豪迈、粗犷、刚健,雄心勃勃,却又不免莽撞、盲目。在这历史列车的飞速运行中,中国普通老百姓的命运,就在这一个一个的运动中颠簸、摇摆,演绎出各种各样的故事。
在河南温县陈家沟,人们也在经历着一个个运动,跑步向共产主义迈进。从互助组到初级社,从初级社到高级社,再到人民公社、大跃进,仿佛一下子就进入到了共产主义社会:超英赶美、大炼钢铁、吃食堂、放“卫星”,到处红旗招展,热火朝天。然而,紧接着,就是饥谨的三年困难时期。陈正雷的童年,就在这三年困难时期结束了。
姐姐走后,家里的日子就更难挨了。孤儿寡母,没有壮劳力,缺吃少穿,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学校收五毛钱学费,陈正雷拖了好几天也交不上。后来,上午上课时,老师说下午必须交,要不就别来上学了。
中午回家吃饭时,陈正雷向母亲和大娘要学费,两个人都拿不出来。陈正雷急了,又哭又闹,说交不了学费他就不上学了。见陈正雷这么吵闹,母亲也恼怒起来,狠狠地给了陈正雷几巴掌,把他打得号啕大哭。看见母亲打孩子,翟大娘不干了。
“你为啥打他?他有啥错?”
“谁让他这么闹?”
“拿不出学费,也不是孩子的错。”
“那是我的错?!”
……
两个大人吵了起来,陈正雷委屈地坐在地上伤心地哭泣。吵到后来,娘儿三个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这天下午,陈正雷没有上学。
但是,日子总得过下去,总得想办法。第二天早上,母亲搜集了二斤棉花,带着陈正雷来到赵堡镇的集市上。卖了棉花后,母亲给陈正雷买了一个烧饼,又给了他五毛钱。
“打疼了吧?别恨妈。妈也是没法子。”看着儿子脸上没有擦干的泪痕、红肿的眼睛,母亲心里酸酸的。
“不疼。妈,您吃啥?”陈正雷正要把烧饼放到嘴里,又停下了。
“妈不饿,你吃吧。吃饱了好上学去。”
“您吃一点。”陈正雷掰了半块烧饼递给母亲。
“妈不饿,你是小孩,正长身体,多吃点。吃饱了,学习有劲。”
母子俩走回陈家沟,母亲把陈正雷送到学校大门口。看着儿子走进学校大门的欢快身影,看着儿子那因营养不良而瘦小的身子,看着儿子那补丁摞补丁的旧衣裤,母亲突然悲从中来,眼泪无声地涌出眼眶,唰唰地落到地上。正是早春,寒冷的春风吹起她的鬓发,掀起衣襟。她瑟缩着身子,抖动着肩膀抽噎着。
自从丈夫去世以后,这七八年来,母亲含辛茹苦地拉扯着儿子,和翟大娘相依为命,不仅饱受生活的煎熬,还倍受人们的歧视。由于生活的磨难,过度的劳累,不到三十岁的母亲已经开始衰老了,憔悴的脸上布满皱纹,鬓发现出银丝,身体非常虚弱。
这一年是1958年“大跃进”时期,村里办起了食堂,家家户户停火息灶都去吃食堂;还成立了生产队,村民们每天统一出工下地劳动,统一收工,到食堂吃饭。为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超英赶美,农民们每天早出晚归,战天斗地,冬天积肥,春天开垦黄河滩上的盐碱地,掘地三尺深翻土地,再铺上肥料。春种秋收夏耘田,一年四季没有休息的时候。
在家里,陈正雷的母亲是壮劳力,出身又不好,所以每天都要干最苦最累的活。她和年轻的小伙子、姑娘们一起挖河、挑沙子、挑土、挑大粪,肩膀压得肿得像面包,发了炎,直流脓血。每天晚上收工回家,陈正雷给母亲烧好开水,用盐水给母亲洗伤口,疼得母亲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看着母亲那痛苦的样子,年幼的陈正雷不由得流下了眼泪。
到了秋天,生产队的粮仓见了底,人们开始吃不饱饭。可是,劳动却没有减少,尤其像陈正雷母亲这样家庭出身的人,更不敢偷懒不出工。
正当母亲的日子处于极度困难的时候,一封来信改变了母亲的命运,也改变了陈正雷的命运。
陈正雷的母亲有三个兄弟,其中两个在西安工作。陈正雷的姥姥也住在西安儿子家里。这年秋天,他们给陈正雷的母亲写信,让他们母子俩到西安住些日子,说老人想闺女和外孙子了。
这年秋后,母亲带着陈正雷到西安探亲。这是陈正雷第一次出远门。他们渡过黄河,到汜水乘火车一路向西,过潼关,经过一天的颠簸来到了西安。
姥姥见到闺女和外孙子,高兴得泪流满面。后来,听了母亲讲述家里的日子,姥姥伤心得抱着陈正雷大哭起来。
“苦了你们了,苦了你们了……”姥姥连声地念叨着。
最后,姥姥和两个舅舅都说,你们娘俩就别回去了,回去过那种日子,不把你累死,也得把你们娘俩饿死。
在姥姥家的日子里,姥姥和舅舅开始劝导母亲,说守着那样一个家,成分不好,孤儿寡母,日子可怎么过?退一步说,即便是成分好,这没个男人,日子可怎么过?你不满三十岁,年纪轻轻的,难道要守寡一辈子?还是改嫁吧,嫁到西安,日子就好多了,而且和娘家人在一起,也有个照应。
“可是,小雷会受委屈的。还有大娘咋办?”母亲嗫嚅道。
“小雷当然也跟你嫁过来呀。没问题,那家人很好,你们娘俩都不会受委屈的。至于那边,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
母亲终于动了心,决定改嫁。
这年冬天,母亲改嫁到了西安。本来母亲是想把陈正雷也带走的,可是陈正雷的伯父、叔叔们怕断了陈照海这一支的香火,就对乡政府做了交代。在农村,孩子随母改嫁,是要改姓的,陈正雷如果随母改嫁,就不再是陈家的人了。结果,母亲在家里住了三个月,总是不能把陈正雷的户口转走。最后,母亲气得抱着陈正雷大哭起来。
“小雷,妈舍不得你。妈也是没办法。”
“妈,你走了,我咋办?”
“先跟你大娘过吧。你大娘老了,跟前不能没个人。妈也不能太自私了,是不是?孩子,你大了,照顾好你大娘。将来,妈再来接你。”
“妈,我知道了。您常来看我呀。”
就这样,母亲含泪离开了陈家沟。在黄河渡口,母亲坐在渡船上,船开出老远,母亲还在向陈正雷呼喊:
“小雷,照顾好你娘!妈会回来看你的!”
初冬的黄河,河水呜咽,波浪回旋,仿佛一个母亲在伤心地哭泣,如怨如诉。寒风凛冽,孤鸿哀鸣。这凛冽的寒风、汤汤的河水,吞没了母亲凄凉的声音,把陈正雷孤零零地留在黄河岸边。
这一年,陈正雷九岁。九岁的陈正雷从此没有了眼泪。
母亲改嫁后,每年都回到陈家沟看看陈正雷和大娘。学校放暑假,陈正雷也要到西安在母亲家里住一些日子。相聚日短,去日苦多。每到离别的日子,母亲总要抱着陈正雷痛哭一场,然后就是千叮咛,万嘱咐,追着远去的列车向他挥手,仿佛想把他拉回来。揪心撕肺般的离别场景,渐渐地把陈正雷幼嫩的心磨砺得硬硬的,从此他不再哭泣。
每当小陈正雷一个人过黄河,到汜水乘火车去西安看望母亲的时候,大娘都要把他送到黄河渡口,眼巴巴地看着他远去。大娘那伛偻的身躯、斑白的鬓发,在河风中摇摇欲倒,这让陈正雷感到心酸。他渴望着和母亲相聚的日子,可是,他又牵挂着陈家沟年迈的娘。所以,每当他从西安回来,过黄河回到陈家沟,见到娘的时候,他都有一种莫明的亲切感、安全感。两处的母爱牵扯着他的心,九岁的孩子,过早地承受了人间的悲欢离合,体会到人世间最宝贵的慈母情深。这深深的慈母情,伴着滔滔的黄河水浸润着陈正雷幼小的心,在他变的坚强的心灵中,播下了爱的种子……
三、拳乡今昔
1958年,正当陈正雷的家庭遭遇变故,母亲改嫁,只留下大娘和陈正雷这一老一小,守着破败的家,在艰难困苦中度日的时候,一个后来改变了陈家沟的太极拳命运,使这个古老的拳乡得以中兴,同时也培育出了陈正雷、陈小旺、王西安、朱天才等一批太极拳人才的老人回到了陈家沟。他就是陈正雷的五伯父陈照丕。
陈照丕,字绩甫,1893年出生在陈家沟,自幼跟父亲陈登科学习太极拳,功夫纯厚,技艺精湛,二十出头就跟随父亲到甘肃、河北等地经商,同时传拳授艺,阅历丰富。1926年,他返回陈家沟,担任温县国术社教练。当时军阀混战、盗匪横行,他和父兄们一起保家护园。1928年,应朋友邀请,陈照丕来到北平传授陈式太极拳。当时北平流传广泛的是杨式太极拳,对陈式太极拳人们还了解甚少。为了扩大陈式太极拳的影响,河南同乡会的清末翰林李庆临在《北平晚报》上撰文,介绍陈照丕和陈式太极拳。一时间,北平的武林人士纷纷造访。陈照丕和武林人士相约在宣武楼切磋武艺,连续十七天没有败绩,一时间名动北平。后来陈照丕的堂叔、一代太极拳大师陈发科应邀到北平传授陈式太极拳,遂使陈式太极拳花落京华。
1930年,陈照丕又应邀南下南京,在南京国术馆担任名誉教授。1933年,他在第二届全国国术国考中担任评委。1937年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1938年南京沦陷,陈照丕返回故乡,加入抗日将领范庭兰的部队,任武术教官。1940年,他又到洛阳担任武术教练。1942年,黄河水利委员会委员长张含英(建国后曾任水利部副部长)聘请陈照丕到西安,在黄河水利委员会担任武术教官。抗战胜利后,陈照丕随黄河水利委员会来到河南开封。1948年,开封解放,陈照丕参加了工作,在黄河水利委员会任保管员。他一边从事本职工作,一边传授太极拳。
1958年春节,陈照丕回故乡探亲。阔别故乡数十载,昔日的太极拳故乡陈家沟已经物是人非。老一辈的拳师凋零殆尽(一代宗师陈发科已于1957年在北京去世):和陈照丕同辈的拳师,历经多年的战乱,也所剩无几。原来陈照丕兄弟、堂兄弟十个,都练就一身太极功夫,也大都死的死,散的散——排行老九的陈发科之子陈照旭在合作化运动中,被扣上一顶反对合作化的帽子,再加上原来的“历史问题”,锒铛入狱,1960年去世;排行老十的陈照奎远在北京。在陈家沟,只有陈发科在故乡的一个徒弟王雁还在带着几个人练习太极拳,但也已经呈日薄西山之景。解放以后这些年,一场运动接着一场运动,村里人谁还有心思练拳呀!昔日那种“喝喝陈沟的水,都会翘翘腿”的拳乡盛景已成绝响,昔日兴旺的拳社也早已绝迹。
眼看着故乡的太极拳濒临消亡,六十五岁的陈照丕老人潸然泪下。他返回郑州后,毅然做出决定:退休,回到家乡陈家沟去,拼着自己这一把老骨头,也要把太极拳的薪火传递下去。“咱们家传的拳艺,传了十几代了,不能断在我这一辈的手里。”他对儿女们说。
当时,陈照丕的儿子也在黄河水利委员会工作,担任财务科副科长,娶妻生子,一家人在郑州过着安逸的日子。见父亲要退休回陈家沟,儿子坚决反对。解放前在南京传拳时,陈照丕又娶了一位南京的太太,被孩子们称为新五娘。老太太跟着陈照丕在陈家沟住了些日子,终究是城市人,习惯不了北方农村生活,现在见陈照丕着了魔似的要回陈家沟,也是坚决反对。
“咱们家成分不好,是地主,您回去肯定受歧视。”儿子说。
“你回去吧。我不去,看你一个孤老头子怎么生活。”老伴儿说。
单位的同事也劝陈照丕,说现在就办退休手续,只能拿百分之四十的退休金;再等几个月,可能会有新政策下来,就能拿百分之六十的退休金。“最好再等等。”同事说。
可是,陈照丕一天也不能等了。
“我不是为了钱,不给我退休金,我也要回家。我不能看着陈家沟的太极拳断了香火。”
1958年春天,陈照丕回到了陈家沟。
回到陈家沟不久,陈照丕就开始组织村里的年轻人练习太极拳。当时,陈家沟的村长是个外乡人,叫张蔚珍。1949年,黄河发大水,张蔚珍一家人从黄泛区搬到了陈家沟。陈家沟百分之七八十姓陈,其他还有姓王、姓李的人家,但张姓仅此一家。陈家沟人纯朴善良,虽然陈姓是大户望族,村里建有陈氏家庙、陈氏祠堂,村北还有陈氏历代祖先的碑林、坟墓,但他们不欺生。张蔚珍为人正派,办事公正,虽然是外乡人,又不到三十岁,却从20世纪50年代就成了陈家沟的当家人,当过村支书、村长,很受村里人尊重。对陈照丕老人退休回村教授太极拳,村长张蔚珍非常支持。尽管他自己不练习太极拳,可是他却知道太极拳的好处。虽然陈照丕家庭成分是地主,可是他却没有那种极“左”的偏见,而是非常敬重老人。
“太极拳是好东西,在咱们村流传了几百年了。过去,村里人都会练上几下,现在没人会练了,咱不能眼看着祖传的东西失传了。陈照丕老人好好的不在城里享清福,却回乡教拳,咱得支持呀。”在村委会上,张蔚珍这样说。
于是,村里的陈小旺,王西安,朱天才,陈小兴等一帮年轻人开始聚集到陈照丕老人的家里学习太极拳。陈照丕家的门前有一个高土岗,每天晚上,劳累了一天的年轻人就在这里沐浴着星光、月色,伴着四月的春风,跟在老人的人身后,悠悠扬扬地打起了太极拳。从此,陈家沟这个古老的太极拳乡,在饱经了战乱摧残和各种运动的洗礼后,太极拳这颗生命力顽强的种子,又开始复苏,发芽了。
这年秋天的一天,温县县政府体育科的安主任和教育科的一个工作人员来到了陈家沟,找到大队部,要见陈照丕老人。原来,省里给温县县委县政府来了一封信,信中说,陈照丕老师人虽然退休了,可是却不肯卸去传播太极拳、发展太极拳的责任,陈照丕老师是国内的太极拳名家,在河南省武术表演中获得过一等奖,希望县里能够支持他的工作,帮助他发展太极拳。省里的来信引起了县委领导的重视,安主任就是受县委县政府的委托,到陈家沟找陈照丕,聘请他到县城教授太极拳的。
有上级领导部门的大力支持,陈照丕老人传授太极拳的劲头更高了。这年年底,他就住到温县文化馆,在机关,学校中传授太极拳。同时,他还不忘记陈家沟的学生们,经常回村辅导他们。年近古稀的老人,冬天顶着寒风,夏天冒着酷暑,往返于温县和陈家沟之间四五年。几十年后,在太极拳故乡陈家沟和温县,一批太极拳的中坚力量壮大成长,成为国内外太极拳运动发展的生力军,这中间凝聚着陈照丕老人多少心血呀!
在温县传授太极拳时,冬天早晨天还没亮,陈照丕老人就第一个来到练功场,练上几路拳脚,直练到额头见汗,浑身热乎乎的把棉衣都脱掉了。打扫卫生的老太太出来扫院子,见这个老头子大冷的天,天不亮就出来,脱了棉袄棉裤瞎折腾,就笑话道:“你这是干啥呢?黑灯瞎火的,疯了吧!
老人就写了个顺口溜,表达了自己传授太极拳的愉快心情。
披星戴月五更天,起床练习太极拳,单衫短裤不着棉,
路人观看为撅倒,笑我古稀学少年。拳术不知老将至,
名利于我如云烟。但愿服务为人民,喜看后继满乡邻。
在传授太极拳的同时,陈正雷不幸的命运遭际也时刻牵挂着陈照丕老人的心。对这个自己亲兄弟的遗孤,老人充满了同情。兄弟遇难,他当时远在他乡,爱莫能助:现在,又眼见陈正雷的亲娘远嫁西安,留下这一老一小挣扎在饥饿线上,作为大伯的他,怎能不伸出援助之手呢?他经常从自己的退休金中节省一些,从自己的口粮中节省一些,接济陈正雷一家。
一天傍晚,陈照丕看见陈正雷放学后没回家,而是在地里捡柴火。饥馑的日子使小陈正雷瘦小而又单薄,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生活的苦难和压抑,使他没有了孩子的欢笑,眼神中蕴含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忧郁。他内向、少言、总是孤单单、怯生生、忧郁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看着就让人揪心。
老人心里发酸,上去握着陈正雷冻得胡萝卜似的小手,心疼地问:“孩子,你怎么还不回家?”
“家里没柴火了。”
“吃的还有吗?”
陈正雷没说什么,低下了头。
老人不再问了,而是拉着他的手说:“小雷,跟我来。”
老人把陈正雷带到家里从面缸中舀了一些白面装在一个口袋里,塞到陈正雷手中。
“拿回家,让你娘给你蒸馍吃。”
“五伯父……”
“别说了。你伯父比你们娘俩日子好过。小雷,晚上做完作业就到我这里练拳吧,别总一个人憋着,会憋出病的。”陈照丕叹了口气,又说道,“咱们家的拳,你也该学学了,要不也对不起你爹。你爹可是一身好功夫呀!”
陈正雷还是第一次听到太极拳,第一次听说父亲会武术。尽管生活在陈家沟,可是他从来也没听说过太极拳,对父亲的过去,人们更是讳莫如深,从不向他说起,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是个反革命是坏人。
从那年冬天开始,陈正雷跟五伯父陈照丕学习起了太极拳。太极拳给他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让他饱受生活磨难的心得到了解脱。
在教拳的同时,陈照丕经常给陈正雷讲述陈氏前辈们的故事讲述陈家这套太极拳的来历。
这些故事是陈正雷闻所未闻的。陈卜、陈王廷、陈长兴、陈清平、陈耕耘……这些威名赫赫的太极拳家的传说故事,深深地吸引着陈正雷,鼓舞着他,在他幼小的心田里,潜移默化地平添了一份对太极拳的感情和责任。
“你爹也是个英雄,功夫好,枪法也好。抗战时期被人们称为孤胆英雄。哎,可惜他走错了一步……你记住他不是坏人。”陈照丕说。
陈正雷点点头。既然伯父说父亲不是坏人,那就不是了。困扰着他多年的疙瘩,似乎解开了一些。
村里还有一个学问渊博的老人陈延科,是陈正雷的八爷。老人腿脚不好,却很有文学修养,家里收藏有很多古书,还爱讲故事,在冬天漫长的夜晚,练完拳后,有时陈正雷和一些孩子会聚集到八爷家里,听他说古论今,讲《三国》《水浒》《聊斋》故事。那些古代英雄人物气壮山河的故事,吸引得孩子们摒住呼吸,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地聆听。平时为生活中的不幸所烦闷,总是落落寡欢、沉默寡言的陈正雷这时也忘却了烦恼,被这些英雄人物激荡得热血沸腾起来:“啊,原来虎牢关三英战吕布的故事就发生在汜水呀!我每次从那里过,竟不知道。司马懿也是我们温县人呀!”
回到家里,往往已经半夜。大娘还没有睡,在等着陈正雷。陈正雷却激动得没有睡意,又在院子里练起了太极拳——
金刚捣碓、懒扎衣、六封四闭,掩手肱捶……
在寒冷的月光下,不满十岁的陈正雷翩翩地舞动着身姿,仿佛在和一种看不见的命运之神抗争着。他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和不幸。他的心完全沉浸在太极拳的空明境界中。
月光如水,笼罩着陈家沟,笼罩着黄河滩。大地一片苍凉。(待续)